跪在地上的眾人惶恐中又帶著些許疑惑悄悄向門口瞄去,只見長公主發冠并未拆,依然像冠了滿頭燦星一般迷人。她穿著一襲紅色的中衣,雖然面色冷峻,但呼吸卻有些紊亂,兩邊臉頰也紅撲撲的,看起來是疾跑著趕過來的。嬴昊果然停住了手里那面要扎進輿圖中的旗幟,卻仍是壓不住滿腔的怒火,語氣不甚好地問她:“煙兒,你來此作何?是還嫌不夠給朕丟人嗎?”
眾人愣了愣,沒想到這種時候皇帝在乎的居然是自己的臉面,而不是公主的心緒。正當眾人都覺得公主應該會覺得委屈的時候,她卻上前幾步,直接跪在了嬴昊面前道:“父皇息怒,雖然典禮未成,但現如今南北兩國上下,百姓皆知祁司辰已是兒臣的夫君,兒臣也認他這個夫君。父皇對親家討伐,說出去實在有損您的龍威。”
“哼!”
嬴昊不滿地將小旗子甩到了泰煙面前,豎眉道:“你倒是大度,他今日拿你的婚姻之事戲耍你,你還認他作夫君,豈不是自討沒臉!我嬴昊的女兒,何時如此窩囊了?”
見父皇怒了,泰煙趕忙將頭伏得更低,她吐出一口氣,穩下心緒冷靜地回道:“父皇,兒臣此舉并非窩囊怕事,而是兒臣自幼與他相識,深信他的為人并非奸詐狡猾之輩。他今日未至,定然有緣由在其中,兒臣愿意等他,也請父皇再費心等上幾日,若他還未至,兒臣自愿去查明緣由,帶他回來給您一個交代,請父皇恩準。”
“你簡直胡鬧!”嬴昊怒振衣袖,突然拔高的嗓音嚇得堂內人身子俱是一抖,泰煙緊接著被放聲訓斥道:“今日這事整個中土之地都盯著,他折的哪里只是你的顏面,祁姓小兒辱沒的是朕的顏面,是整個南國的顏面,這事若是不妥善處理,南國就會被存有異心的鼠類覬覦,你哪里懂得這些?罷了……到底是個女子,同你說這么些也無用,李常福,將公主帶回宮去吧。”
“喳——”
一旁的李公公起身,正往泰煙那邊走時,一道帶著好聞的沉香氣味的風忽而飄進堂內,兩道白色的身影便憑空立在了書房門口,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國師清水止和剛卸甲足有月余的百里前將軍。
“陛下息怒。”清水止不疾不徐地走進堂內,長長的木杖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地面上,宛如佛堂內誦經時被敲擊著的木魚,叫人聽了無端的心情好起來不少,身子也松快了許多。
“陛下。”清水止和百里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禮,隨后對嬴昊道:“陛下,雖說此事折損了皇家顏面,但是歸根結底此事屬于公主的私事,不妨就按照泰煙殿下的想法來,等上幾日也無妨。”
清水止說完,百里緊接著上前一步道:“陛下,臣雖然已經辭去軍職,但依臣帶軍多年的經驗來看,戰爭目前確實不可輕易發動。邊關的百姓好不容易才從數年前的那場洪澇災害中恢復過來,目前正在豐糧積財的階段,若是貿然發動戰爭,不僅會破壞當下國與國之間持恒的局面,對各國百姓來說無異于再經歷一次天災,介時百姓流離失所,勢必會對整個國家和您的天威都有所影響。”
聽到此,不待嬴昊有所反應,泰煙率先勇敢地抬起頭,那雙紫色的眸子宛如一對引路的星辰,直直的映入了嬴昊燃著怒意的雙眼中,“父皇,就像百里說的,兒臣想,您也不愿意看見百姓們怨聲四起吧?和平來之不易,懇請父皇三思。”
泰煙再次重重地叩首,堂內的所有人都跟著公主一道叩下去,一時間,偌大的金華殿內只聽得不同的聲音匯聚成整齊的一句:“和平來之不易,請陛下三思。”
嬴昊見狀,一時間氣血上涌氣得腦袋疼腿腳也發軟,身子就不自覺地往后退,李常福忙將后面的椅子推了過來。他無力的跌坐在椅子上,看著帶頭忤逆自己的女兒道:“煙兒,朕只問你一次,今日之事可讓你后悔與祁司辰定下婚約?”
沒想到,回答他的竟是不沾一絲猶豫的聲音:“兒臣不曾后悔。他是兒臣情之所起,心之所歸,若所伴非他,兒臣……定然不會快樂的。”
百里偷偷看了泰煙一看,姑娘身子雖伏著,但紫眸卻異常堅定,那眼神,他只在戰場上血刃仇敵的將士們眼中看到過。巨大的失落感伴隨著一絲釋然,百里心里生出奇怪的絞痛感,這絞痛中卻又夾雜著幾分愉悅,那是看到心愛之人終于褪繭成蝶才生出的喜悅。
嬴昊站起身走到泰煙身邊,父皇半晌不說話,泰煙嚇得額頭冒出了豆大的冷汗,她看到那雙玄色的履立在自己眼前,泰煙嚇得閉上了眼睛。沒曾想,幾個瞬息后,頭頂竟落了一雙溫暖的大掌,大掌柔柔的撫著她的發頂,嬴昊輕聲道:“煙兒,你長大了。”
泰煙略有些驚訝地抬起頭,卻對上了父皇含著幾許滄桑的眼睛,她這才發現,原來一向面若郎君神的父皇,眼角也不知在何時已生了紋。泰煙目光如注,細聲對他道:“父皇,兩個月內,兒臣定將他帶回來給您和天下人一個交待。”
嬴昊微微一笑:“不是給天下人交代,是給你自己一個交代,去吧!你只需記得,若是哪天后悔了,調頭回來便可,有朕在,沒人敢再委屈了你。”
看著父皇眼角的細紋,感受著發頂余下的溫熱,泰煙眼里涌起一顆顆淚。原來,有父皇在,她便一直都可以肆無忌憚的做盛萬千寵愛的嫡長公主,原來,近幾年都冷臉的父皇并非不愛自己,是啊,帝王雖然薄情,但是一滴情便足以成汪洋,有這片汪洋護著自己,泰煙便不怕自己所乘坐的扁舟會被未知的兇獸吞吃入腹,有祁司辰在心里點燈引導著自己,泰煙便不怕迷失在廣袤的汪洋中。親情和愛情,以及今日特地為自己奔赴而來的百里這份珍貴的友情,人之所缺,她都有了。現在要做的,就是去尋找自己那不告而別的郎君,給自己和他十余年的感情,也給期盼著這樁婚姻的天下人一個交待了。
她再次叩了一記禮,堂內的眾人也跟著叩禮,嬴昊抬手示意,眾人都散了出去,金華殿內只余下嬴昊和李常福二人在慢慢的消散萬千心緒。
從乾寧宮出來,泰煙本想尋找先自己一步離開的清水止和百里,卻不想二人已不見了蹤跡。泰煙忽然記起前日時清水止曾專程前來,告誡她莫要嫁于祁司辰,自己當時并未聽勸,莫非師傅是生了氣,才不愿理會自己?
想著清音塔離皇宮有些距離,縱使師傅這等快要得道之人,想必也不可能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能回去,泰煙便先追去了云青摘。進去主屋,沉香仍然在香爐內燒著,白色的煙絲徐徐裊裊地從仙鶴周身升起,泰煙呼喚兩聲,并未有人作答,她一扭頭卻看見案上多了一卷張開的折子書。
折子書上繪著圖,旁邊還配著一段段文字作注解,泰煙合起折子,見封頁上寫著蓬萊仙記四個字,她一雙紫眸驚喜地亮起,連忙再翻,又發現里面還標注了仙山的具體位置,其余的便大抵是記錄生活在仙山內的一些神仙鬼怪等物了,泰煙合起折子,喜出望外地對著不見人的主屋道了一聲謝,隨后便提裙疾跑出去了。
待這抹紅色的身影徹底離開云青摘,案幾旁側的書柜后面才步出兩個人,清水止看著不再放有折子書的案幾輕輕嘆了口氣,身旁穿著短道袍的百里看著他道:“師父,你不是不同意煙兒和祁司辰的姻緣么,為何還要這般做?”
清水止步至案幾后方雅然落座,百里跟過去跪在案前提起瓷壺,替他斟好一盞茶,清水止執著茶盞,看著門外變幻莫測的天云道:“貧道盡人事,聽天命,既然阻止不了,那便順意而為吧。只是不知,今日這番做的對與不對?”
百里低頭不言,雪白的睫羽如扇面一般展開,清水止收起方才短暫外泄的心緒,看著他淡然笑道:“你入門也有幾日了,道號卻一直未曾決定下來,如今可有想好?”
百里抬眸,碧綠的翠眼沉靜地看著仙鶴銅爐中升起的煙絲,“無煙。”
清水止一頓,茶水有些許灑在了手指上,百里怕他沒聽明白,又補了一句:“我的道號,就叫無煙。”
百里無煙。
宮巷中,泰煙騎著吉時剛過時宮人便扣押進來的墨流駒神色匆匆的向宮門處沖去,她太心急了,連頭上的發冠也沒拆,衣服也沒換就想去找祁司辰,她想問問祁司辰,為何言而有失?她亦擔心是否有什么事情絆住了他的手腳,令他陷入了危險之中,她必須快些去看看。
碧荷遠遠地追在泰煙身后,揚聲一遍遍呼喚著泰煙,“殿下,殿下等等,好歹將奴婢帶上,您一個人沒有人伺候,在外面可怎么活?殿下,殿下……”
泰煙沒有理會碧荷,更加沒有停歇,她仰頭看著頭頂的明日,心中有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在向著仙山不斷飛近。
碧荷,本宮曾問你風箏栓線是好是壞,你說風箏無情,拴著線才不至于迷失。可是本宮并非無骨的風箏,不怕被大風卷跑,也不怕斷線之后會跌落泥潭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因為本宮身后有父皇在,前方亦有一條明途。本宮需要追尋一只蒼鷹,他或許就在蓬萊仙山內,或許內心正在殷切地掛念著我,本宮要去將他尋回來,等著我!
今日這個新郎官沒有赴約的吉時本是背信棄義的遺憾事,但是向來柔弱的泰煙所作出的一連串動作卻與宮人們預料之中的截然相反。他們哪里知道,
因為相信他,所以她不哭。
因為沒出現,所以她難過。
因為牽絆和愛,所以她踏上了主動追尋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