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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量詞的宏觀分析

漢語量詞可以大體上分為兩類:一類是單位詞,表示度量衡單位、集體、部分等;一類是個體量詞,又被稱作“天然單位詞”“類別詞”等。前一類為各語言所共有,后一類則是漢語區別于印歐語等的一大特點,受到漢語學界的重視,論文時見,專著迭出,描寫研究得十分詳盡。下文的“量詞”專指后一類。從信息論的角度看,“三本書”中的“本”純屬無用信息,像英語的three books那樣說成“三書”似乎也傳達了同樣多的信息,那么量詞在漢語中的存在價值何在?為什么會從無到有、以少到多、直至蔚為大觀?多數量詞研究的論著似乎都沒有從宏觀上提供漢語量詞這“所以然”,雖然對“其然”的微觀描寫已經十分完備。本文只想嘗試一下這種宏觀分析,不少地方尚屬推測,希望引起討論。

我們重點想從現代漢語的共時角度來談一下量詞的存在價值。

存在價值之一,湊足音節。漢語詞從先秦以來愈益雙音節化,而且,在句法結構中,傾向于單音節詞配單音節詞,實為湊成一個雙音節單位(鮮魚、賽球)、雙音節詞配雙音節詞(新鮮蔬菜、籃球比賽)。這中間,名詞走在雙音化的最前列,數詞從零到十卻都沒有雙音化,于是,當數詞和名詞組合時,就會出現大量的單、雙相配這種不合漢語趨勢的配合(一石頭、三鋼筆),而量詞正好跟數詞湊成一個雙音節單位,于是“一塊石頭、三支鋼筆”符合漢語的音節配合習慣。另外,現在還存在的“一男一女、三菜一湯”這類數詞和名詞的直接組合,也限于單音節名詞,“一男人一女人、三葷菜一素菜”之類就很少會出現。序數詞因為是雙音節的,不用量詞也比基數詞自由一些,比較:第二樂章~兩個樂章、第六艦隊~六支艦隊。

存在價值之二,區分類別。世界上許多語言的名詞都被歸入一定的語義類別,如陰性與陽性,生物與非生物,成年與幼年等,這些類別多靠詞綴、冠詞等形式標記來體現。漢語名詞本身沒有表達這些范疇的形態,但量詞卻部分地起了給名詞區分類別的作用。如生命世界中,“個”幾乎為人類所獨享,而在人類中,又唯有受禮遇者才能用“位”,其他動植物則被冠以“只、條、口、尾、頭、棵、株”等。再如“條、塊、絲、團”等量詞從形狀上給名詞分了類,因而并不完全是無用信息,而是一種傳遞中應當適量存在的羨余信息。漢語量詞的形象作用、表情作用,就是這么來的。現代世界上語言發展的一大趨勢是語義、語法范疇的簡化,漢語量詞的“個”化現象也與此相應。當然,并沒有簡化到連“個”也不用,因為漢語量詞還有其他的存在價值。

存在價值之三,代替名詞。語言運用中,常有在名詞的位置不需要說出名詞的時候,或避重復,或無合適的名詞可用。遇到這種情況,英語中有一個“支撐詞”one可用,如“She likes red flowers, but I like yellow ones”。古代漢語中,有時僅用數詞,如“隕石于宋……視之則石,察之則”“不孝有,無后為大”,有時則加個后綴“者”,如“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數詞是單音節的,不宜充當一個完整的造句單位,“者”在口語中也早就不能產了,于是,量詞就成了這種時候最好的“支撐詞”。而且,量詞原有的分類作用也在這時得到了強化,提供了比單純的數詞或數詞加“者”更多的信息,使量詞的作用又進了一步,不再是羨余信息,而是信息的主要承載者了。對“三座橋炸毀了兩座”“一箱啤酒剩了三瓶”“書店來了好多新書,我也買了幾本”這些句子,無法用其他表示法來代替其中的劃線部分。

存在價值之四,區別名詞詞義。這適用于同音詞和多義詞,靠的也是量詞的分類作用。如“一首無名詩”和“一具無名尸”,“一根紗”和“一粒沙”。在口語中,這時候的量詞所提供的信息量是相當大的。上面是同音詞的例子。再比如“花”,可以指整個植物,也可僅指花朵,這是多義詞,在口語和書面語中也都常靠量詞來區別,如“屋子里有三棵花,可一朵花也沒有”。

存在價值之五,區別詞與詞組。數詞和名詞的組合既可以是句法上的,也可以是構詞上的,英語中通過數范疇的有無來區別這兩類組合。句法組合,名詞有單復數的形態變化,如for a year~for three years;構成復合詞,名詞一律沒有單復數的形態變化,如a three-year-old baby。現代漢語則通過量詞的有無來區別。句法組合,一定要用量詞,如“三座山、四部書、三個波段、六個喇叭”;構成詞,數詞和名詞直接組合,不用量詞,如“三山街、雙刃劍、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四書、五經”這種復合詞在現代有了新的活力,如“四引擎客機、雙缸洗衣機、三波段六喇叭收錄機”。

由于漢語量詞有那么多存在價值,因此,它在漢語中已經遠遠不是可有可無的詞類,也不僅僅是習慣的需要,而是語言系統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其實,這還僅僅是普通話的情況。在某些方言中,量詞的作用還要大得多(參見游汝杰1982;石汝杰、劉丹青1985)26

以上主要是從共時的角度來談的。從歷時的角度看,漢語量詞怎樣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發展起來,漢語史著作已為我們描繪出大致的圖景,無須贅言。但是,有一個問題卻是值得一提的。量詞不是漢語所獨有,而是漢藏語系諸語言及其他不少東南亞語言共有的語言現象,已成為東南亞語言的一個共同特征,但是,量詞又明明不是從漢藏語的共同祖先發展來的。因為,至遲在殷商時代,漢語已經跟其他親屬語言分道揚鑣了,但在殷墟卜辭中,只有單位詞,還沒有出現狹義的量詞。這種量詞是在先秦時代萌芽,到漢代以后才發達起來的(王力1980:235—237)。問題便是:漢藏語系怎么會不約而同地發展出量詞這一詞類?

跟這種情況相類似的是助詞“了”和“著”。“了”和“著”在中古漢語中才開始用作助詞,但現代臺語27中也廣泛存在著與“了”和“著”在語音、語義(包括其作為實義動詞的語義)和語法上都對應的兩個詞。因此,邢公畹先生對此所做的解釋或許也適合于漢藏語的量詞:“好比相距不太遠的兩條河,我們因故無法得見上游,但是這兩條河有大致相同的流向,從水樣里又分析出這兩條河里的水都含有不同于其他河流的礦物質和化學成分(從語言來說,就是作為共同生活過的證據的社會實踐在兩種語言的詞匯和語法結構上的投影),那么,我們或者可以推斷這兩條河的上游是一條河。”(邢公畹1983:233)邢先生的話啟發我們認識到了量詞產生的內在因素,可以認為,漢藏語系共同的類型特征和發展趨勢使得量詞產生。

游汝杰關于漢語和臺語量詞研究的成果值得注意。他注意到漢語南方諸方言和臺語諸語言在量詞的語音、語義、語法上存在很大的對應,并認為這是臺語留給漢語的底層,包括“個”在內的一些量詞是由臺語經過漢語南方方言進入漢語共同語的,并得出“漢臺語中與量詞有關的結構模式先起于臺語,后起于漢語”的結論(游汝杰1982;石汝杰、劉丹青1985)。他的研究為漢語量詞的產生提供了更為直接的解釋,并且有大量的材料做論據,值得重視和進一步的研究。如果漢語中確有臺語的底層,當不限于量詞,研究者們應注意挖掘更多的這類材料。這個問題的解決,無論對于漢語史的研究,對于歷史比較語言學,還是對于語言類型學,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參考文獻

石汝杰、劉丹青 1985 蘇州方言量詞的定指用法及其變調,《語言研究》第1期。

王 力 1980 《漢語史稿》(中冊),北京:中華書局。

邢公畹 1983 《語言論集》,北京:商務印書館。

游汝杰 1982 論臺語量詞在漢語南方方言中的底層遺存,《民族語文》第2期。

(原載《漢語學習》,198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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