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論善德與善性

按我的理解，善德指的是造福于人的追求，亦即希臘人所說的仁愛，因為通常意義上的人道一詞略嫌不夠分量。我所說的善德是就習慣而言，善性則是就傾向而言。善性體現神性，因此是人心之中最美好的品質，沒有善性，人就會變成一種蠅營狗茍、為非作歹的可悲生物，與害蟲沒有區別。善德對應著神學所說的博愛96，此種德行雖有差誤之時，卻永無過度之虞。過度的權力欲導致天使墮落，過度的求知欲則導致人類墮落97，博愛卻永遠不會過度，不會令天使和人類陷入險境。善性深植于人的天性，即便不施于人類同胞，亦將澤及其他生靈。土耳其人的情形便是如此，這個民族雖然生性殘忍，但卻善待動物，布施及于禽犬，以至于巴斯比丘斯曾有記述，僅僅是因為惡作劇地卡住了一只禽鳥的長喙，君士坦丁堡的一個基督徒男童就差點被人石刑處死。98

善德或曰博愛，的確會有用非其所的情形。意大利人有一句刻薄的諺語，老好人全無好處99。此外，意大利賢哲尼科洛·馬基雅維里太過自以為是，竟然以幾近毫無隱晦的筆法寫道，基督教信仰使得善人淪為獵物，任由暴虐的惡人宰割。100他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千真萬確，任何律法、教派或學說都不曾像基督教這么推崇善德。有鑒于此，我們須當對善德的差誤有所了解，以便保護如此美好的一種習慣，使之遠離前述的毀謗與危險。

努力造福他人，卻不可受制于他人的臉色和妄念，那種做法只能算是柔懦或者軟弱，必將使善心淪為囚徒。亦不可以寶石飼喂伊索的公雞，因為麥粒更得它的歡心。101上帝以身作則，予我們真確的教誨：祂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之人。102然而，祂不會毫無等差地向所有人頒降財富的甘霖，頒降榮耀與德行的恩光。普遍的福澤眾人均沾，特殊的福澤卻因人而設。此外還須留意，制作摹本之時不可損壞原件，因為上帝已將“愛己”定為原件，“愛鄰”不過是摹本而已。103變賣你一切家當，將所得施與窮人，然后來跟從我104，但你不可輕易變賣一切家當，除非你要來跟從我，也就是說，除非你肩負的使命使得你的行善能力無關于家當多少。如其不然，傾家濟貧便無異于竭源注流。

行善的習慣不一定都是因為義理的引導，有些人天生就樂于行善。與此相應，世上也有天生的惡性，因為有些人生來就不關心他人的利益。輕一點的惡性不過表現為乖戾、執拗、好唱反調、難打交道，如此等等，重一點的惡性卻會表現為嫉妒的心理和徹底的歹意。后一種人實實在在地把他人的災殃當成自己的節慶，時時刻刻都想著落井下石，還不如幫拉撒路舔瘡的狗兒105，倒像是見到瘡口就圍上去嗡嗡不止的蒼蠅。他們仇視人類，總是以誘人上吊為己任，自家園子里卻連一棵供人上吊的樹都沒有，比泰門都不如。106此種性情著實是人性的瘡疤，但卻是造就顯赫政客的絕佳材料，好比彎彎扭扭的木頭，只適合用來制造注定風顛浪簸的艦船，不適合用來修筑須當穩如磐石的房屋。

善德有許多種類和表征。對外邦人溫和有禮，足證此人屬于世界公民，心靈不是與世隔絕的孤島，而是連接諸島的大陸。對他人疾苦感同身受，足證此人心靈有如高貴香木，不惜身罹斤斧，但求予人芳馨。對他人過犯痛快原宥，足證此人心胸高邁，非傷害所能企及。對小小恩惠滿懷感激，足證此人珍重情意，不計較身外余物。不過，最了不起的事情還是如圣保羅一般至善，為拯救人類同胞甘受與基督分離的咒詛107，此德足證善性通神，直欲比肩基督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