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與希望之歌(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尼加拉瓜)魯文·達里奧
- 8245字
- 2022-07-22 16:43:25
現(xiàn)代主義詩歌與魯文·達里奧
一八二六年一月二十三日,西班牙在美洲大陸的最后一支殖民軍向玻利瓦爾投降,西班牙在美洲大陸三百年的殖民統(tǒng)治就此宣告結(jié)束。但長期淪為殖民地的拉美各國,從經(jīng)濟基礎到意識形態(tài)都很薄弱,無法將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進行到底。獨立后的共和國出現(xiàn)了軍政寡頭和大莊園制度,加上各國內(nèi)部以及國與國之間頻仍的戰(zhàn)爭,這一切都為帝國主義列強的巧取豪奪提供了有利條件。對這樣的結(jié)果,民族資產(chǎn)階級及其知識分子感到沮喪與困惑。這種情緒首先在最敏感的文學形式——詩歌上表現(xiàn)出來。在拉美詩壇,獨立戰(zhàn)爭時期朝氣蓬勃、積極樂觀的浪漫主義詩歌凋零了。這時的詩人們已不再是政治家,他們感到無法改變眼前的現(xiàn)實,便力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追求構(gòu)思的新奇、用詞的典雅和韻律的和諧,力圖通過對文學的改革來徹底擺脫宗主國的影響,并實現(xiàn)自身的人生價值與心理平衡。這就是拉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
應當指出的是,外國資本的大量涌入,在將許多拉美國家變成原材料出口國和單一作物生產(chǎn)國的同時,也為它們帶來了經(jīng)濟的表面繁榮,尤其在智利首都圣地亞哥和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這樣的大城市更是如此。科技的進步使拉丁美洲在地理上與發(fā)達國家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伴隨著自由貿(mào)易和歐洲移民源源不斷到來的是西方最新的生活方式、文藝時尚和文學模式。因此,在當時拉丁美洲出現(xiàn)了各種文藝思潮前所未有的共生現(xiàn)象:馬克思主義和尼采哲學、克勞澤主義、帕爾納斯詩派、象征主義、唯美主義等歐洲的哲學流派和文藝思潮,統(tǒng)統(tǒng)運抵拉丁美洲的港口。應當說明的是,在上述文學流派中,如帕爾納斯詩派和象征主義,在歐洲詩壇本來是對立的,然而到了拉丁美洲卻互相融合了,它們共同培植了現(xiàn)代主義詩歌。此外,印象派和頹廢派也給拉丁美洲現(xiàn)代主義詩歌打上了烙印。前者表現(xiàn)在對色彩的捕捉和對朦朧意境的追求,后者則表現(xiàn)在詩歌主題的“非道德觀念”。現(xiàn)代主義詩人還向沃爾特·惠特曼學習了文學自由,向愛倫·坡學習了音樂性。至于西班牙文學,他們不僅學習和借鑒同時代的詩人,也從黃金世紀的詩歌中吸取了營養(yǎng),重新喚起了人們對巴洛克大師貢戈拉的崇敬。這種新穎華麗的文風,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對伊比利亞半島的文學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拉丁美洲文學第一次以自己獨特的風格對歐洲文壇產(chǎn)生了反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具有名副其實的“現(xiàn)代性”。至于“現(xiàn)代主義”這個詞,是墨西哥教育家胡斯托·塞耶拉于一八九六年在為古鐵雷斯·納赫拉的詩集作序時首先提出來的。
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基本特征首先在于詩人要成為自己作品的主宰,由自己來決定作品的形式和內(nèi)容。魯文·達里奧在《世俗的圣歌》卷首語中就引用了德國音樂家瓦格納對其弟子說的話:“首先,不要模仿任何人,尤其不要模仿我。”在卷首語的末尾,他再次強調(diào):“第一條法則:創(chuàng)造……當一位繆斯為你生子,其余八位便都懷了孕。”正是這種態(tài)度,使外來的藝術(shù)借鑒與美洲的思想內(nèi)容得到了統(tǒng)一;也正是這種態(tài)度,使現(xiàn)代主義詩人各具特色,有的在“象牙之塔”里陶醉,有的則十分關(guān)注社會的命運和人類的前途。總體而言,現(xiàn)代主義詩人“以我為中心”的個人氣質(zhì)使他們的作品具有主觀色彩、對社會的離心傾向和對自由的夸張,從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代主義運動實現(xiàn)了浪漫派作家所追求的雙重自由:人的自由和藝術(shù)家的自由。前者使這個流派與頹廢派聯(lián)系在一起,后者使它徹底擺脫了宗主國的影子,成為第一個具有拉丁美洲特色的文學流派。
從上述特征不難看出,現(xiàn)代主義是一個逃避現(xiàn)實的文學運動。它是一種貴族的藝術(shù),盡管詩人們大都過著平民百姓的生活;是一種現(xiàn)代人的藝術(shù),雖然它廣泛融合著古代的文化;是一種美洲人的藝術(shù),盡管它主要是接受了法國文學的影響。早期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除了何塞·馬蒂之外,幾乎都是逃避主義者;到了二十世紀初,隨著各種矛盾,尤其是民族矛盾的加劇,現(xiàn)代主義詩歌也發(fā)生了變化:美洲的命運開始成為詩人關(guān)注的焦點。有的文學史家稱這時的現(xiàn)代主義為“新世界主義”,達里奧的《致羅斯福》、喬卡諾的《美洲魂》、盧貢內(nèi)斯的《百年頌》則是新世界主義的代表作。
作為一個運動、一個時代、一個流派,拉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經(jīng)歷了大約四十年的時間。在文學史上,一般將馬蒂的《伊斯馬埃利約》的發(fā)表(1882)作為現(xiàn)代主義的開始,達里奧的《藍》(1888)的問世則標志著這個運動的形成,此后他便成了這個運動的代表人物。當他于一九一六年逝世以后,現(xiàn)代主義便逐漸為先鋒派所取代。可見,在現(xiàn)代主義運動中,魯文·達里奧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魯文·達里奧,原名費利克斯·魯文·加西亞·薩米恩托,一八六七年一月十八日生于尼加拉瓜的小鎮(zhèn)梅塔帕(即今天的達里奧鎮(zhèn))。其父年輕時頗有叛逆性格,嗜酒,喜歡議論時政,好與聲名可疑的女人交往。當家人為了結(jié)束其放蕩生活而讓他成婚時,他的未婚妻尚未從一場愛情悲劇的陰影中解脫出來。這樣的婚姻,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在達里奧出生前一個月,他們就分手了。母親被迫棄家出走,再嫁到鄰國洪都拉斯。一位姨外婆收養(yǎng)了他,寄人籬下的生活使達里奧從小養(yǎng)成了孤僻、敏感的性格。
達里奧的少年時代是在萊昂市度過的,這里是尼加拉瓜自由思想的領(lǐng)地。為了平息格拉納達的保守傳統(tǒng)與萊昂的自由思想的對立,尼加拉瓜政府于一八五八年決定:在這兩個城市中間等距離的地方建立新的首都馬那瓜。當?shù)刈杂膳傻氖最I(lǐng)們經(jīng)常在達里奧養(yǎng)父母家里聚會,這是他從少年時代起就具有激進的反天主教思想的原因之一。萊昂又是一個文學氣氛很濃的城市,事無巨細,人們都喜歡吟詩作賦以紀之。對于一個詩人的成長,這樣的環(huán)境無疑是得天獨厚的,再加上他聰穎、早熟,具有非凡的詩歌天賦,年幼的達里奧很快就脫穎而出,成了詩壇有名的“神童”。他十一歲時就以布魯諾·埃爾蒂亞等筆名發(fā)表詩作;十三歲時已經(jīng)在中美洲嶄露頭角;十四歲便在報刊上發(fā)表政論文章,并應邀在國家圖書館落成典禮上朗誦自己作的一百首十行詩《圖書頌》。本來,議會曾通過一項提案,擬派他赴歐洲深造,由于他詩中與天主教格格不入的過激言辭,總統(tǒng)將這項提案取消。
十四歲的達里奧已經(jīng)感到社會的壓力,于是他索性留在首都,靠為報刊撰稿維持生活。沒過多久,他便感到了生活的艱辛和本國知識界的平庸,加上他過早地愛上了只有十一歲的羅莎里奧·穆里略,最終不得不接受朋友們的勸告和安排,只身前往薩爾瓦多。
達里奧在薩爾瓦多認識了當?shù)卦娙烁ダ饰魉箍啤ぜ泳S迪亞,這是他文學生涯中的一件大事。后者精通西班牙文學,酷愛浪漫派大師雨果,并悄悄地將法國的亞歷山大體移植到西班牙語詩壇。這位良師益友對達里奧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在這段時間里,他對文學進行了系統(tǒng)的自學,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這些作品雖然尚未擺脫模擬的痕跡,卻也是一個年輕詩人不可或缺的藝術(shù)起步。在失去薩爾瓦多政府的支持后,他曾回到尼加拉瓜,在總統(tǒng)秘書處工作,但由于與那個被他稱為“褐草鷺”的姑娘的愛情糾葛,再加上他本來就已厭倦了中美洲乏味的知識界,他于一八八六年六月,在朋友的幫助下,來到了智利。在圣地亞哥,他結(jié)識了《時代報》的文藝編輯曼努埃爾·羅德里格斯·門多薩和智利總統(tǒng)的兒子佩德羅·巴爾馬塞達。前者學識淵博,熟諳各種文學流派,后者擁有豐富的藏書,達里奧從他們那里接受了帕爾納斯詩派和象征主義的深刻影響。此外巴爾馬塞達使他有機會接觸上流社會,那里的富麗堂皇和奇珍異寶為他日后躲在“象牙之塔”里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第一手的素材。一八八七年,他先后出版了詩集《蒺藜》和《智利光榮頌》,后面這首長詩曾在智利詩歌比賽中獲獎。同年他還出版了《詩韻》,一八八八年出版了《藍》。詩文集《藍》不僅為他本人贏得了聲譽,也是現(xiàn)代主義詩歌成熟的標志。從一八八九年起,他開始與阿根廷《民族報》合作,并從此與這家有名的報紙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然后,他回到中美洲,參加了薩爾瓦多、危地馬拉以及他的祖國尼加拉瓜的政治活動。在此期間,他過的是動蕩不安的生活:時而獲得某位總統(tǒng)或?qū)④姷膶檺郏^一段揮霍灑脫的日子,時而衣食無著,捉襟見肘,四處奔波。酗酒縱欲損害了他的健康,世態(tài)炎涼又加深了他的閱歷。一八九○年,達里奧終于與情投意合的孔特萊拉斯結(jié)婚。在舉行婚禮的當天,薩爾瓦多發(fā)生了軍事政變,他不得不只身逃往危地馬拉,第二年才在那里補辦了宗教婚禮。遺憾的是好景不長,妻子在生下一子后于一八九三年病故。這期間,佩德羅·巴爾馬塞達也英年早逝,這進一步激化了詩人從小養(yǎng)成的敏感與孤獨。一八九二年,作為尼加拉瓜的官方代表,魯文·達里奧赴西班牙參加了紀念哥倫布到達美洲四百周年的紀念活動。在馬德里,他認識了許多著名的詩人、作家和社會名流,并和他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孔特萊拉斯去世后,他與少年時期的戀人羅莎里奧·穆里略結(jié)婚,然而這卻是一場使他終生難以擺脫的愛情悲劇。這年的四月,他被任命為哥倫比亞駐阿根廷的領(lǐng)事。在赴任途中,他先去紐約,在那里結(jié)識了古巴詩人何塞·馬蒂,然后轉(zhuǎn)道巴黎,見到了他神交已久的保爾·魏爾蘭,但令他遺憾的是這位象征主義大師已經(jīng)被酒精折磨得語無倫次了。
阿根廷時期是魯文·達里奧的詩歌創(chuàng)作處于巔峰狀態(tài)的時期。一八九四年,他與玻利維亞詩人海梅斯·弗雷伊雷創(chuàng)辦了《美洲雜志》。一八九六年,他出版了散文集《曠世奇才》和詩集《世俗的圣歌》。這時,現(xiàn)代主義運動公認的四位先驅(qū)——古巴詩人馬蒂、胡利安·德·卡薩爾、哥倫比亞詩人何塞·阿松森·席爾瓦和墨西哥詩人古鐵雷斯·納赫拉都已先后去世,他理所當然地成了這個文學運動的領(lǐng)袖。一八九八年,在美西戰(zhàn)爭中,西班牙失去了古巴、波多黎各和菲律賓等最后的海外領(lǐng)地,作為《民族報》記者,達里奧又一次來到馬德里。時過境遷,今非昔比,不可一世的海上霸主如今已徹底喪失了元氣,舉國上下一片困惑。詩人原來結(jié)識的作家多已年邁體衰或離開人世,這使他非常痛苦。當然,他又結(jié)交了新朋友,他們中許多人如巴列·因克蘭、烏納穆諾、坎波阿莫爾、貝納文特、巴羅哈、馬查多兄弟等人,后來都成了“九八年一代”的中堅人物;而一九五六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胡安·拉蒙·希梅內(nèi)斯也曾把他看成自己的導師。一八九九年春天,他認識了一個西班牙園丁的女兒弗蘭西斯卡·桑切斯,隨即與她相愛并同居。第二年四月,他又以《民族報》記者的身份采訪了巴黎萬國博覽會,然后又訪問了法國、意大利、德國和奧地利,后來出版的《當代西班牙》(1901)、《異鄉(xiāng)巡禮》(1901)、《旅行隊經(jīng)過》(1902)、《太陽的土地》(1904)等游記散文就是這次漫游的成果。在此期間,弗蘭西斯卡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但都早夭。雖然后來他們又有了第二個兒子,但他卻始終未能與羅莎里奧·穆里略離婚。
一九○五年達里奧出版了《生命與希望之歌》。這是他最杰出的詩集,也是他從逃避主義向新世界主義轉(zhuǎn)化的標志。后來又出版了《獻給米特雷的歌》(1906)、《流浪之歌》(1907)、《阿根廷頌》(1910)、《秋天的詩及其他》(1910)等詩作。在此期間,他曾出任過尼加拉瓜邊界委員會委員、尼加拉瓜駐馬德里公使等社會公職,無論在他的祖國還是在整個拉美,他都受到人們的愛戴和歡迎。但與此同時,對酒精的嗜好早已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到一九一一年,他幾乎完全喪失了自制能力,淪為吉多兄弟廣告雜志的工具。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詩人對世界的前途更加迷惘,每日借酒澆愁,健康更加惡化。一九一五年二月四日,他還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公開演講,朗誦自己創(chuàng)作的《和平》一詩,至四月病情急轉(zhuǎn)直下,于一九一六年二月六日在他的家鄉(xiāng)萊昂市告別了人世。
出身貧寒但具有超人的天賦,經(jīng)歷坎坷而有不懈的追求,生活放蕩卻又在詩歌藝術(shù)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達里奧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道路就是這樣充滿了矛盾。正如鄧達斯·克雷格在《西班牙語美洲詩歌中的現(xiàn)代主義傾向》中所說的:“……靈魂與肉體之間,精神和物質(zhì)之間,基督和潘之間的搏斗,在達里奧是到死才停止的。”在生活中,他有過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有過顯赫的風光,也有過尷尬的窘迫,然而在創(chuàng)作上,他卻從未放棄過對超越前人開拓新路的孜孜不倦的追求。正是這種精神,使他的歡樂與悲哀、狂熱與頹唐、理想與絕望、崇高與放縱,都在詩歌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中凝固成了美的載體。這就是在拉丁美洲人們將這位生活中的凡夫俗子尊為“詩圣”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一九六七年,在紀念這位現(xiàn)代主義大師誕辰一百周年的時候,西班牙阿吉拉爾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兩卷本詩歌全集,文本部分占一千一百五十頁。出版者在簡短的前言中,將他與《堂吉訶德》的作者塞萬提斯相提并論,認為這兩位文學巨匠是西班牙語國家共同的驕傲和自豪。他逝世后,文學批評家恩里克斯·烏雷尼亞曾說:“魯文·達里奧的去世使西班牙語喪失了它當代最偉大的詩人……從貢戈拉和克維多的時代以來,沒有人在更新的能力上發(fā)揮了可與達里奧相比的影響。”智利女詩人卡夫列拉·米斯特拉爾(一九四五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曾說:“從他的作品中,我讀完了一所大學”,同時她也對一個“酒瓶不離手的人竟能在死后留下三十五本書感到驚訝”。一九九○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墨西哥詩人帕斯也說:“他的作品并未隨著現(xiàn)代主義而消亡,他超越了現(xiàn)代主義,并超越了這一流派的語言(實際上是所有流派的語言)。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其說屬于風格史不如說更屬于詩歌史。”
無論是達里奧本人還是他的研究者,都將《藍》《世俗的圣歌》和《生命與希望之歌》看成他的代表作。的確,這三部詩集比較典型地體現(xiàn)了達里奧詩學創(chuàng)立、發(fā)展和延續(xù)的全過程。達里奧本人在論及這三本書時曾說:“如果說《藍》象征著我的初春,《世俗的圣歌》象征著我的仲夏,那么《生命與希望之歌》則蘊涵著我秋天的精髓和元氣。”本書選譯了達里奧不同時期的代表作,尤其是上述三部詩集中的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在魯文·達里奧的詩歌、小說和紀實散文中,中國主題是其想象、意境和比喻的基本元素之一。他的中國情結(jié)可以和另一位現(xiàn)代主義詩人胡利安·德爾·卡薩爾的日本情結(jié)相媲美。在魯文·達里奧十八歲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1885)一詩中寫道:
至高無上的亞洲
有神圣的傳統(tǒng),
中國驕傲地聳立起
自己陶瓷的塔樓。
在詩文集《藍》中,有一首題為《維納斯》的十四行詩,詩人是這樣寫的:
寧靜的夜晚,痛苦的相思折磨著我的心靈。
我到花園來尋求平靜,這里多么涼爽,萬籟無聲。
美麗的黃金果實在黑暗的天空閃爍
宛似一朵神圣的金色素馨鑲嵌在紫檀木中。
對于我熱戀的靈魂,她就像一位東方的女王
期盼著自己的情侶,在自己的臥房,
要么就像漫游在深邃的天空,光彩照人,
得意洋洋,斜倚在人們抬著的轎子上。
“啊,金發(fā)女王!”我對她講,“我的靈魂
要脫殼而出去親吻你火熱的雙唇,飛向你的身旁,
在蒼白的光芒灑向你前額的光環(huán)里飄蕩,
我在星的陶醉中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愛你的時刻。”
夜晚的空氣,使熱烈的氛圍變得涼爽。
愛神啊,你從深淵中將我眺望,用惆悵的目光。
維納斯即金星,她是羅馬神話中的愛神。在這首詩中,雖然沒有出現(xiàn)“中國”的字樣,但詩人的愛神不僅是一位“東方的女王”,而且“斜倚在人們抬著的轎子上”。從這樣的描述中,人們不難想象中國元素在詩人的憧憬中所占的位置。在另一首題為《冬日》的十四行詩中,詩人這樣表述了一位名叫卡羅琳的巴黎女性身旁的事物:
請看卡羅琳,在冬季里
像一個球體,在沙發(fā)上休息,
離大廳里閃光的俘獲不遠,
身上裹著紫貂皮大衣。
潔白的安哥拉貓與她為伴,
用嘴拱著她裙上阿朗松花邊,
近處是中國的大瓷瓶
被一座日本的絲綢屏風半遮半掩。
甜蜜的夢境使她如癡如迷;
我悄悄地進去;脫下灰色的大衣;
我要吻她的面頰,粉紅而又討人歡喜
宛似百合花又像紅色的月季。
睜開眼吧,用你迷人的目光看看我,
這時天將大雪降在巴黎。
在《山雞》和《小奏鳴曲》中也出現(xiàn)過相似的描述。前者有“法國的玫瑰開放在中國的詩行”和“向一條蠶購買中國的絲綢”這樣的意象,后者則提到了公主愛慕的“中國王子”。如果說上面這些作品中出現(xiàn)的不過是“瓷瓶”“轎子”“絲綢”等典型的中國意象,在《神游》中則有一首完整地描寫中國風情的詩。《神游》是一組情詩,抒發(fā)了詩人對不同國度的愛的憧憬,其中有一首表達了詩人對中國公主的愛慕與追求:
難道是異國的情意纏綿……?
像東方的玫瑰使我夢繞魂牽:
絲綢、錦緞、黃金令人心花怒放,
戈蒂耶拜倒在中國公主面前。
啊,令人羨慕的美滿姻緣:
琉璃寶塔,罕見的“金蓮”,
茶盅、神龜、蟠龍,
恬靜、柔和、翠綠的稻田!
請用中文表示對我的愛戀,
用李太白的響亮的語言。
我將像那些闡述命運的詩仙,
吟詩作賦在你的唇邊。
你的容顏勝過月宮的嬋娟,
即使做天上的厚祿高官
也不如去精心照看
那不時撫摩你的象牙團扇。
從第一節(jié)可以看出,詩人以戈蒂耶自比,他心目中的“東方”指的首先是中國,然后才是日本、印度和亞洲的其他地方。他所列舉的“絲綢、錦緞、黃金”無疑是最具典型性的中國象征。第二節(jié)中的意象就更鮮明了:琉璃寶塔,罕見的“金蓮”。罕見的“金蓮”如果直譯就是“不可能的腳”,顯然是指中國婦女的纏足。“茶盅、神龜、蟠龍”是皇家特有的器物,“恬靜、柔和、翠綠的稻田”則是一派江南春色。在詩的第三節(jié)中,作者要做“詩仙”,要用“李太白的響亮的語言”在公主的唇邊吟唱。最后,詩人情愿放棄“天上的厚祿高官”,到人間做公主的侍從。“不愛高官愛美人”,這是中國古代經(jīng)典的愛情故事。達里奧的詩作絕非憑空想象,達里奧對唐詩和李白應該是不陌生的。
作為現(xiàn)代主義最杰出的詩人,神秘的東方是達里奧憧憬的夢境。他筆下的中國形象都是優(yōu)美的、高貴的、理想化的。在他的短篇小說中,中國元素雖也屢見不鮮,但一般都是為襯托環(huán)境、烘托氣氛而設置的。例如,在《資產(chǎn)王》《白鴿與褐草鷺》和《中國女皇之死》等作品里,都不乏對中國器物的描述。
在達里奧的一生中,曾長期做記者和外交官。在他撰寫的紀實散文中,有大量對中國的描述。這其中有對中國諸如繪畫、音樂、文物、印刷、烹飪等工藝的贊嘆。例如,他指出:中國是最早使用紙幣的國家;日本繪畫在某些方面是對中國的抄襲。此外,他認為中國藝術(shù)中早已存在著象征主義,如傘蓋是榮譽的象征,荷花是菩薩的象征,魚是富有的象征等等。當然,一位尼加拉瓜的詩人或許并不知道“魚”和“余”的諧音。在涉及古老的華夏文明時,這位現(xiàn)代主義大師始終懷著深深的敬意,即使是他不喜歡或不欣賞的東西,也往往是從自身找原因。在一九○二年出版的《旅行隊經(jīng)過》中就有一段對旅居古巴的華人樂師的評論:
中國樂師們,耳聞其在哈瓦那天朝戲臺及其他的地方的演奏,并未激起我的熱情。不過這要歸咎于習慣和初次接觸……否則,就不會有發(fā)生在孔夫子身上的事情。這位哲人曾為一段音樂而激動得三天不知肉味。
盡管作者將“三月不知肉味”記成了“三天不知肉味”,作為一位尼加拉瓜詩人,已屬難能可貴了。在巴黎紀事中有一篇題為《中國廚藝》的文章,達里奧在其中提到中餐館,見到豐盛的餐桌,他不禁驚呼:“美食啊,孔夫子!”“最后,是一杯綠茶,真正的,不放糖,在它面前,我們內(nèi)心充滿敬意,理當叩頭。”
達里奧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受西方列強欺侮、被西方列強瓜分的時代。作為記者和外交官,達里奧一直關(guān)注在中國發(fā)生的事情。在一首題為《新聞社》的詩中,他曾驚呼“中國人剪了自己的辮子”,這應是辛亥革命前后的作品。值得一提的是,對中國遭西方列強侵略,達里奧始終抱有深切的同情,多次指出那些“文明的士兵奸污美麗的中國少女”,“軍隊在老子的故土表現(xiàn)我們文明的溫柔”,“野蠻地奸淫他們的婦女,燒毀他們的宮殿和房屋,搶掠他們的國寶,殺害他們的孩子”。在西方傳媒將中國妖魔化的時候,達里奧挺身而出,為中國人鳴不平。總之,在達里奧的紀實文學中,有大量的關(guān)于中國的素材,遺憾的是我們至今尚無人進行過認真的梳理和研究。
一九八八年,我有幸在西班牙參加了紀念《藍》發(fā)表一百周年的國際研討會并在會上作了發(fā)言,介紹了達里奧在我國的傳播情況。當時我正在格拉納達大學翻譯《紅樓夢》。記得在數(shù)百名與會者中,我是唯一的東方西班牙語學者。因此,我的論文贏得了熱烈的掌聲。我很清楚,這是對我們的鼓勵與鞭策。我們對現(xiàn)代主義和達里奧的了解和研究,與國外相比,有很大的差距。一九九五年,智利中國文化協(xié)會為了鼓勵我在介紹拉美文學方面所做的工作,向我頒發(fā)了一枚同樣為紀念《藍》發(fā)表一百周年而制作的騎士勛章,這使我更感到應該在對現(xiàn)代主義和達里奧的介紹研究方面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工作。
近年來,我們對達里奧的譯介多了一些。二○○七年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組委會,在青海湖畔建了一座詩歌墻,將世界上最著名的詩人頭像鐫刻在墻上,其中有兩位拉丁美洲詩人入選,一位是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另一位就是尼加拉瓜詩人魯文·達里奧。
趙振江
二○二○年八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