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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奧伊倫山區卡希巴赫村居民威廉·安佐爾格家的小房間。這房間十分狹窄,從破舊不堪的地板到給煙熏黑的天花板不到六英尺高,房間里的織機邊坐著兩個年輕的姑娘,即鮑默爾特的女兒埃瑪和貝爾塔——鮑默爾特大媽,一個身子傴僂的老大娘,坐在床邊的小凳上,面前有一架紡車——她的兒子奧古斯特,二十歲,是個白癡,身軀和頭很小,但胳膊和腿較長,像蜘蛛的腳。他坐在一張矮凳上,同樣在絡紗。左邊墻上有兩個小窗洞,部分用紙糊著,或用麥草塞住,夕陽微弱的紅光從這兩個洞里鉆進來,照在姑娘們的淡黃色的頭發上,照在她們外露的、瘦削的肩膀和細長、蒼白的后頸上,也照在她們粗布襯衣背后的褶裥上。配合這兩件襯衣,她們各穿一條用硬麻布縫成的短裙,這是她們唯一的衣服。溫暖的陽光也照在老大娘的臉上、脖子上和胸口。她的臉上皺紋滿布,血色全無,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她的兩眼深陷,因為長期在灰塵、煙霧和燈光下工作,弄得雙眼紅腫,迎風掉淚。長長的、甲狀腺腫脹的脖子上全是皺紋和青筋。褪色的破衣罩住她干癟的胸脯。

〔右邊墻上一塊地方,擺著爐子、爐凳、床架和幾張色彩刺眼的圣像畫。陽光也照在這些東西上面——爐桿上晾著破衣服,爐子背后堆著不值錢的破爛貨。爐凳上放著幾口舊鍋子和烹飪用具;一些土豆皮放在紙上烘干——從橫梁上掛下一束束棉紗和卷筒。小筐里放著紗團,小筐放在織機旁邊。后墻上有一扇矮門沒有上鎖。門邊沿墻放著一捆柳條,幾只破籃放在柳條邊。——織機的響聲、木板有節奏的顫動聲、地板和墻壁的震蕩聲以及梭子快速地穿來穿去的嗒嗒聲,充滿了整個房間。這中間還夾雜著深沉而有規律的持續不斷的卷筒輪子聲,仿佛大野蜂在嗡嗡叫。

鮑默爾特大娘 (當姑娘們停下織機俯伏在布上的時候,她以一種抱怨的聲調,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又斷了線頭嗎?

埃瑪 (年歲較大的女兒,二十二歲,把斷線頭接上)這是一種爛紗頭呀!

貝爾塔 (十五歲)給這樣的紗,簡直不像話。

埃瑪 他待在哪兒這么久?九點鐘他就出去了。

鮑默爾特大娘 就是說呀,就是說呀!他到底上哪兒去了?丫頭?

貝爾塔 別擔心,娘!

鮑默爾特大娘 老是為他擔心!

埃瑪 (繼續織布)

貝爾塔 等一等,埃瑪!

埃瑪 到底什么事呀?

貝爾塔 俺好像聽見有人來了。

埃瑪 可能是安佐爾格回家來了。

弗里茨 (一個赤著腳、衣著破爛的四歲小男孩哭哭啼啼走進屋來)娘,俺肚子餓。

埃瑪 等一下,弗里茨,稍微等一下!外公馬上就回來。他會帶面包和咖啡來。

弗里茨 可俺肚子餓得厲害呀,娘!

埃瑪 俺跟你說了。聽話,別鬧了。他馬上就回來,他會帶白面包來,還有咖啡。——俺一停手,娘就要把土豆皮拿去和農民換東西,農民會給一點兒牛奶讓寶貝喝。

弗里茨 外公上哪兒去了?

埃瑪 找老板去了,送布去了,弗里茨。

弗里茨 在老板那兒嗎?

埃瑪 嗯,嗯,弗里茨!在彼得斯瓦爾道的德賴西格那兒。

弗里茨 他在那兒能弄到面包嗎?

埃瑪 是的,是的,老板給他錢,他去買面包。

弗里茨 老板會給外公很多錢嗎?

埃瑪 (不耐煩地)哦,別說了,孩子。(她繼續織布,貝爾塔也一樣。接著兩人又停了下來)

貝爾塔 走,奧古斯特,你去問安佐爾格,他是否愿意給俺點個火。

〔奧古斯特隨同弗里茨下。

鮑默爾特大娘 (懷著越來越厲害的、莫名其妙的恐懼,幾乎要哀泣起來)孩子們,孩子們,爹上哪兒去啦?

貝爾塔 他可能找豪芬去了。

鮑默爾特大娘 (哭)如果他不去那兒,而上酒店去呢!

埃瑪 別空擔心,娘,俺爹不是這號人。

鮑默爾特大娘 (因為心事重重而神思恍惚)喏,哦……哦,你們說說看,現在該怎么辦?要是他不回來……俺該咋辦?……要是他把錢喝光了,啥東西也不帶回家來,那咋辦?家里連一把鹽、一塊兒面包也沒有了,連一鍬柴火也燒完了……

貝爾塔 甭著急,娘!這幾天晚上有月亮,俺上林子去砍柴,帶著奧古斯特一塊兒去。

鮑默爾特大娘 這么干,準給看林人抓了去!

安佐爾格 (是個老織工,身材高大,必須傴僂著身子才能進入房間。他把腦袋和上身先探進門,頭發和胡子亂成一團)什么事呀?

貝爾塔 請給一個火!

安佐爾格 (輕聲地像對病人說話)天還亮呢。

鮑默爾特大娘 那么你讓俺仍舊坐在黑暗里啰。

安佐爾格 俺也只好這樣。(下)

貝爾塔 看他多吝嗇。

埃瑪 那就只好坐在黑暗里等待了。

海因里希大嫂 (上。一個年約三十的婦女,懷著身孕。從她疲憊的臉上可以看出她憂心如焚,焦灼異常)晚上好!

鮑默爾特大娘 喂,海因里希大嫂,你給俺帶來了什么新聞呀?

海因里希大嫂 (一瘸一拐地)俺踩上一塊兒碎玻璃了。

貝爾塔 那么過來坐下。俺看看能不能取出來。

〔海因里希大嫂坐下,貝爾塔跪在她面前,在她腳底板上檢查。

鮑默爾特大娘 你家里人都好吧,海因里希大嫂?

海因里希大嫂 (絕望地哭出聲來)俺家快完了。(想抑制淚水,但沒有用,淚水滾滾而下。她默默地抽泣)

鮑默爾特大娘 對俺這號人,海因里希大嫂,最好親愛的老天爺開開恩;讓俺早日離開這個世界。

海因里希大嫂 (再也沒法控制自己,大聲哭起來)俺可憐的孩子餓得快死了!(嗚咽而哀訴)俺不知道究竟該怎么辦。有什么活兒就干什么,東奔西跑,直到病倒為止。俺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但也沒有多少用處。九張等著吃東西的嘴巴都要喂飽,用什么來喂呢?昨晚弄到一個面包,還不夠給兩個最小的吃。俺該給誰好呢,嗯?個個都向我叫道:娘,給我,娘,給我……不行啊,不行啊!俺現在還能夠奔跑尚且如此,一旦俺躺下了,那會怎樣呢?地里的一點兒土豆給大水沖走了。俺家里揭不開鍋啦。

貝爾塔 (已經從海因里希大嫂的腳底板上取出碎片,洗過傷口)俺用塊兒布把它包扎起來,——(對埃瑪)你去找一塊兒!

鮑默爾特大娘 俺家不比你們好,海因里希大嫂。

海因里希大嫂 你至少還有兩個丫頭,有個能干活的男人,可俺的那個,上星期老毛病又犯了。病得挺厲害,俺嚇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這樣發一回病,八天起不了床。

鮑默爾特大娘 俺那個不見得比你那個高明多少。他也生病了,一家伙便躺倒。不但犯氣喘,還連聲喊腰痠。家里連一個子兒也沒有了。今兒他如果不帶幾個錢回家,俺真不知道下一步該咋辦。

埃瑪 這話你可以相信,海因里希大嫂,俺沒有辦法……讓爹把小狗帶去宰掉,這樣多少有點兒東西可以下肚。

海因里希大嫂 你家連一把面粉也不剩下嗎?

鮑默爾特大娘 確實沒有了,海因里希大嫂,家里連鹽巴都沒有了。

海因里希大嫂 現在俺不知道咋辦!(站起身,留在原地不動,沉思起來)俺真的不知道咋辦!——俺想不出點子來。(憤怒而恐懼地高聲叫道)只要能弄到一點兒豬食,俺也就心滿意足了!俺不能空著一雙手回家。這不行啊。但愿老天爺饒恕。俺沒有別的法子好想了。(她左腳只能腳跟著地,一瘸一拐地迅速下)

鮑默爾特大娘 (用警告的口氣在她背后喊道)海因里希大嫂,海因里希大嫂,你千萬不能干蠢事呀!

貝爾塔 她不會的。你別相信她會走絕路。

埃瑪 她一直是這樣干的。(重又坐上織機,織了幾秒鐘)

奧古斯特 (手里擎一支燃著的油燭,照著他父親鮑默爾特老人。老人跟在后面,扛著一包棉紗)

鮑默爾特大娘 哦,天哪,哦,天哪,孩子爹,你在哪兒耽擱這么久?

鮑默爾特老人 唷,別這樣埋怨人啦。讓俺先喘口氣。你還是瞧我把誰帶來啦。

莫里茨·耶格爾 (傴僂著身子進門。他是個身子結實、身材中等、雙頰紅潤的后備兵,頭上斜戴一頂驃騎兵的帽子。身穿整套制服和鞋子以及一件無領的干凈襯衫。進屋以后立正、行軍禮。以一種探究的聲調說)晚上好,鮑默爾特大媽!

鮑默爾特大娘 好啊,好啊!你回家來了嗎?你還沒有把俺忘記嗎?你坐吧。過來,你坐。

埃瑪 (用圍裙揩一張木椅,然后把椅子推給耶格爾)晚上好,莫里茨!你想再次看看窮人是怎樣生活的嗎?

耶格爾 你告訴我,埃瑪!你有過一個馬上就要當兵的男朋友嗎,我是不大相信的。這人你是從哪兒找來的?

貝爾塔 (接下她父親帶回來的一點兒食物,把肉放進一只小鍋,燉上爐子,奧古斯特生起爐火)你是認識織工芬格爾的吧?

鮑默爾特大娘 從前俺跟他住在這兒。他想娶埃瑪,可是他的肺病很重。俺對俺女兒警告多次。可是她怎肯聽我話?如今芬格爾早已死了,被人遺忘了。她現在明白怎樣把留下的孩子帶大。現在你講給俺聽聽,莫里茨,你近況到底怎樣?

鮑默爾特老人 還是少問問吧,孩子他娘,你不見他吃的東西多呢;他訕笑俺;他衣服穿得像個大公子,懷里有塊銀表,口袋里還裝著十塊現金。

耶格爾 (大模大樣地挺挺身子,臉上掛著揚揚自得的狂笑)我不能抱怨誰,我當兵的日子過得不壞。

鮑默爾特老人 他在騎兵隊長那兒當差。你們聽,他說起話來像個上等人。

耶格爾 談吐文雅我已經成了習慣,要改也改不了啦。

鮑默爾特大娘 啊唷,你倒說說看,像你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人,居然發了大財。你啥也不懂,從前你連坐著紡紗也坐不住,老是東奔西跑;你只知道設圈套,抓雀子,你只喜歡那玩意兒,俺這話對不對,嗯?

耶格爾 這話不錯,鮑默爾特大媽。我不單抓雀子,我還捕捉燕子呢。

埃瑪 俺一直跟你說,燕子有毒。

耶格爾 對我全一樣。你們生活得怎樣,鮑默爾特大媽?

鮑默爾特大娘 哦,天哪,最近四年糟透了。俺痛得厲害,你看看俺的指頭就知道了。俺根本不知道,俺這種病是風濕癥還是別的什么。俺真苦得要命!俺的四肢動彈不得。有誰相信俺受的痛楚呢。

鮑默爾特老人 她身體壞極了。她日子不長啦。

貝爾塔 早上得幫她穿衣,晚上得幫她脫衣,俺得像喂嬰孩那樣喂她。

鮑默爾特大娘 (聲淚俱下地哭訴說)俺前前后后得讓人侍候。俺比生病還討厭。俺是家里的一個累贅。俺已經祈求過親愛的上帝,請他干脆把俺召回去算啦。哦,耶穌,哦,耶穌,讓俺留在世界上簡直是活受罪。俺根本不知道……有人可能會想……不過俺從小起就干苦活。自己這份活兒總是對付得了的,可眼下突然——(她想坐起身來,但坐不起)——如今什么也不行啦。俺有個好男人,有好的子女,可俺怎能坐在一旁看著他們干活啊……你看俺的兩個丫頭臉色多難看!一點兒血色也沒有。簡直像塊白布,可她們不管掙得到錢還是掙不到錢,總是坐在織機上干活。她們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她們一年到頭坐板凳,破衣服沒幾件,弄得見不得人,上不了教堂,聽不到安慰的話。她們的樣子像絞架上的尸體,哪里像十五、二十歲的大姑娘。

貝爾塔 (在爐邊)爐子又冒煙了!

鮑默爾特老人 嗬,瞧那煙,俺對它束手無策,你能夠改變一下嗎?爐子快要破了。俺也只得讓它去,日后俺吞煤煙。俺全家個個都在咳嗽,一個比一個厲害。俺們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有誰來管?就連肺也咳出來了,又有誰來過問一下?

耶格爾 這是安佐爾格的分內事,他該來修一下爐子的。

貝爾塔 他管的事多呢。不滿的事兒多著呢。

鮑默爾特大娘 他可討厭俺呢。

鮑默爾特老人 只要發點兒牢騷,俺們得滾蛋。快半年了,他沒收到一點兒房錢。

鮑默爾特大娘 像他這樣手頭有錢,到處都吃得開。

鮑默爾特老人 他也不寬裕,孩子娘,他也有困難,盡管他沒把困難掛在嘴上。

鮑默爾特大娘 他畢竟有房子。

鮑默爾特老人 不,孩子他娘,你說什么呀?說起那房子連一張瓦片也不是他的了。

耶格爾 (已經坐下,從上衣的一只口袋里摸出一根掛有漂亮流蘇的短煙斗,從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只裝有一夸脫燒酒的瓶子)這里的情況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我看到這兒人們過的生活,十分驚異,連城里的狗生活得比他們都好。

鮑默爾特老人 (殷切地)是嗎,是這樣嗎?你也知道了嗎?人們如果說這樣的話,回答你的是只怪年成不好。

安佐爾格 (上。一只手里拿著盛湯的瓦罐,另一只手里拿了一只編織好一半的籃子)歡迎,莫里茨!你也回來啦?

耶格爾 多謝,安佐爾格伯伯!

安佐爾格 (把瓦罐推到爐火上)不妨這樣說,你看起來像個伯爵啦。

鮑默爾特老人 把你漂亮的銀表拿出來看看。他還帶來一套新衣服,外加十塊現金。

安佐爾格 (搖頭)是真的!——不是真的!

埃瑪 (把土豆皮裝進一個小袋子)現在俺把土豆皮送走。也許可以換到一點兒撇去奶油的牛奶。(下)

耶格爾 (所有的人帶著緊張而專心的神情注視著他)你們回想一下,你們以前是怎樣常常嚇唬我的。你們總是說,莫里茨,等你當了兵,人家就會教你好好做人。現在你們瞧瞧我,我一帆風順,只有半年,就被提升了。干什么都要勁頭十足,這是主要的。我給騎兵隊長擦靴子,喂馬,端啤酒。我機靈得很,像只黃鼠狼。時刻準備,不離崗位,以身作則,裝配都擦得精光锃亮。上馬廄我是第一個到,點名時第一個到,上馬也是第一個到。一旦發起進攻——我得沖鋒陷陣!他娘的槍林彈雨,橫尸遍地,全不考慮!!!我像獵犬那樣警惕、注意。我一直想:現在別無出路,要有信心;下定決心,沖殺在前,事情也就這樣闖過來了。騎兵隊長當著全隊人員的面表揚我說:這是個貨真價實的驃騎兵。(沉默。他點上煙斗)

安佐爾格 (搖搖頭)你總算走運!是吧!——喏!(他坐在地板上,身邊放著一捆柳條,雙腿之間夾著個籃子,繼續在編織)

鮑默爾特老人 希望你帶點兒幸福給俺,俺一塊兒干一杯好嗎?

耶格爾 當然,當然,鮑默爾特大伯。喝完這點兒,再來一瓶。(他把一塊錢幣扔在桌上)

安佐爾格 (吃驚而傻頭傻腦,露出一副怪相)哦,什么,什么,有這等事……鍋里有烤肉,桌上有燒酒——(從瓶里喝一口)——祝你健康,莫里茨!啊喲!喔唷!(從這時開始,酒瓶從一人手里遞到另一個人手里)

鮑默爾特老人 咱們至少要逢到假日有點兒烤肉吃,而不是一年到頭看不到一點兒肉,這行不行?——像眼下的樣子,要等另一條小狗闖進屋來,像四個星期前那樣,才有可能吃到肉:這樣僥幸的事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了。

安佐爾格 你把小狗叫人宰了嗎?

鮑默爾特老人 不這樣就挨餓……

安佐爾格 喲喲,唷唷。

鮑默爾特大娘 那條狗挺好,挺討人喜歡。

耶格爾 你還一直喜歡吃這兒的烤狗肉嗎?

鮑默爾特老人 哦,天呀,天呀,不但喜歡,還嫌少呢。

鮑默爾特大娘 這樣的肉吃一塊兒也難得。

鮑默爾特老人 你對狗肉已經不感興趣了嗎?你在俺這兒待幾天,莫里茨,保險你又會有興趣。

安佐爾格 (聞一聞)喲喲,唷唷,這味道一定好,聞聞就香噴噴的。

鮑默爾特老人 (聞聞)真香呀,誰都會說。

安佐爾格 說說你的看法吧,莫里茨。你知道天下大事。這兒俺織工的情況會不會改變,或者……

耶格爾 大伙兒真的希望有所改變。

安佐爾格 俺在這兒沒法生活下去,不能坐著等死。你可以相信,俺的境況實在糟糕啊。有的人拼死拼活干,最后落得一場空。頭上沒有半片瓦,腳下沒有立足之地。從前,從前人們還能在織機上干點兒活兒,盡管生活困難一點兒,還能勉強維持。如今有多少日子找不到那樣一份活兒了。現在想靠編編籃子,茍延殘喘。俺每天干到深夜,直到俺上床的時候,才只掙了六分錢。你是有經驗的,在這物價昂貴的時候,能靠這點兒錢開銷嗎?俺房捐得付三塊,土地稅一塊,押息三塊。假定我一年能掙上十四塊,那么付掉上述七塊,還剩七塊來開銷全年生活。這兒包括吃用穿戴幾個方面;俺編編結結,還得保留一個住宿的地方和別的什么。——在這種情況下付不出利息,是不是怪事?

鮑默爾特老人 得有一個人到柏林去向王上報告俺這兒的困難情況。

耶格爾 不會有多大用處,鮑默爾特大伯。報紙上已經登了不少。可是那些有錢人,偏偏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把事情黑白顛倒……

鮑默爾特老人 (搖搖頭)柏林的人居然也這樣不明事理!

安佐爾格 你說,莫里茨,一點兒可能性也沒有嗎?對此連一條法律也沒有嗎?一個人活干得連手上的皮都蛻掉了,但還付不出房租,非得讓那混蛋來奪走我的草房嗎?不然就要還他的錢。現在俺根本不知道,他還會玩什么花樣——要是俺硬頂不付,俺得搬出這草房……(哽咽起來)俺在這兒出生,俺爹在這兒織布四十多年。他時常對俺娘說:孩子他娘,有朝一日俺死了,房子還在,房子你要守住。我為它干了一輩子。每根釘子就是一夜的血汗,每根橫梁就是啃一年干面包。你一定要想到……

耶格爾 他們會把你最后的一點兒東西奪了去。

安佐爾格 啊喲喲——喔唷唷!現在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俺寧愿給人從這兒抬出去,也不愿一把年紀給人從這兒攆出去。這也就是說,情愿死在這兒也不走!俺爹也是寧死不走。——他臨死的那個時候,心里也害怕了,可俺爬上床去,他又變得安靜了。——記得那個時候俺才十三歲。俺困了,便酣睡在病人身邊——俺不知道更好的辦法——當俺醒過來時,他早已冰涼了。

鮑默爾特大娘 (歇了一會兒后)你去看看爐子上的湯,貝爾塔,拿來給安佐爾格。

貝爾塔 喝了吧,安佐爾格伯伯!

安佐爾格 (一邊喝,一邊掉淚)啊喲喲——喔唷唷!

〔鮑默爾特老人開始吃鍋里的狗肉。

鮑默爾特大娘 喂,孩子他爹,孩子他爹,你不好稍等一下,讓貝爾塔端上來再吃。

鮑默爾特老人 (嘴里啃著肉)俺還是兩年前吃的圣餐,此后俺立即把那件做禮拜穿的上衣賣掉,買了一塊兒豬肉。從那以后,俺一直沒有吃過肉,只有今晚才吃到。

耶格爾 我用不到吃肉,那些大老板代我吃了。他們一直吃得腸肥腦滿。誰要是不相信,只消到比勞和彼得斯瓦爾道去瞧瞧就知道了。他會看到奇跡:一座座老板住的大廈幢幢相接,一幢幢宮殿連成一線。玻璃鏡、鐘樓、鐵欄桿。那兒看不出市場不景氣,生意難做。那兒烤、煮、煎的食品樣樣都有,侍童、車夫、家庭教師也不缺少,還有別的叫不出的名堂。他們有的是錢,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了錢財之后就把別人不放在眼里了。

安佐爾格 從前可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老板還讓織工生活得下去。今天他們把啥都獨個兒包了。俺告訴你們,原因在于這些有錢有勢的人既不信仰上帝,也不相信魔鬼。他們不知道禁律和懲罰。因此他們只要可能,便把俺最后的面包也奪走了,弄得俺糊口的東西也沒有。這些人給俺帶來了災難。要是俺的老板都是些好人,那么俺也不會過這種苦日子了。

耶格爾 請你們注意,我念一點兒好玩意兒給你們聽。(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紙條)來,奧古斯特,趕快上酒店去拿瓶酒來。嗯,奧古斯特,你笑彎了腰吧?

鮑默爾特大娘 俺不知道奧古斯特是怎么搞的,他一直高高興興。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總是嘻嘻哈哈。啊,走吧,走吧!(奧古斯特拿了空燒酒瓶下)哦,老伴,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是好味道吧?

鮑默爾特老人 (嘴里嚼著東西,酒醉飯飽后精神抖擻)莫里茨,你是俺的人。你能念,又能寫。你知道織布這一行,你關心窮織工的疾苦。你應該幫助俺辦事情。

耶格爾 要是為了這樣的事,我才不會猶豫。我很樂意叫那些工廠老板當心當心。我本來也不想干這種事。我是個好說話的人,可是誰要是惹得我光起火來,我就一手抓住德賴西格,一手抓住狄特里希,讓他們腦袋瓜相撞,眼睛里跳出火星來。——咱們要是團結一致,就能跟大老板針鋒相對,……到這時咱們既用不到國王,也用不到政府,咱們可以干脆說:咱們要這個和那個,不要這個和那個,那個時候情況便會改觀。一旦看到咱們也不讓步,他們就后退了。我知道這些人!他們是些膽小鬼!

鮑默爾特大娘 這話一點兒不假。俺肯定不是個壞女人。俺一直在說,世上也得有有錢人才行。但是如果這樣……

耶格爾 愿魔鬼把他們統統抓去,我要消滅這些人。

貝爾塔 爹到底在哪兒?

〔鮑默爾特老人這時已經默默地離開了。

鮑默爾特大娘 俺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

貝爾塔 是不是因為肉吃多了,一時受不了?

鮑默爾特大娘 (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聲地)他好久不吃肉,胃里受不了,現在又吐出來啦。

鮑默爾特老人 (又上,因氣憤而哭泣)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俺快完了。俺的身子已經這么差了!好不容易吃到點兒好菜,可在肚子里留不住。(他痛哭著坐到爐邊的凳子上)

耶格爾 (突然憤怒,狂熱地)可離這兒不遠有一些人,他們是法官、寄生蟲,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一年到頭閑著無事,如同咱們天上的上帝。他們聲稱,織工本來可以過得好一些,收入多一些,他們就是太偷懶。

安佐爾格 說這話的根本不是人,他們是畜生。

耶格爾 別理這些話,他們吃得白白胖胖。我和紅貝克爾做了報復,我們臨走前給他唱了《血腥的審判》這首歌。

安佐爾格 哦,天呀,天呀,是那首歌嗎?

耶格爾 是的,是的,這歌我有。

安佐爾格 俺記得,人們叫它為《德賴西格之歌》,或者什么別的。

耶格爾 我來念給各位聽。

鮑默爾特大娘 這首歌是誰編的?

耶格爾 這個誰也不知道,聽我念吧。

〔他就像學生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重音讀不準,但帶著明顯的強烈感情。絕望、痛苦、憤怒、憎恨和復仇的渴望全表示出來了。

這兒是個刑訊的場所,

比秘密法庭[1]更加可惡,

最后判決還沒有宣布,

生命已經被很快剝奪。


這兒把人慢慢地折磨,

這兒就是拷問的場所。

這兒嘆氣的人許許多,

訴說不完人間的悲苦。

鮑默爾特老人 (歌詞打入他的心坎,他深受震動,多次想去打斷耶格爾的話,但又吃力地制止自己,如今已經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了;在哭笑不得的情況下,吞吞吐吐地對自己的老伴說)“這兒就是拷問的場所”,寫下這首詩的人,倒是說了真話。孩子他娘,這點你可以相信……什么叫做“這兒嘆氣的人……”還有什么?他們有“許許多多……”

耶格爾 訴說不完人間的悲苦。

鮑默爾特老人 你知道俺怎樣嘆氣,從白天到夜晚,從站著到躺倒,俺都在嘆氣。

〔這時安佐爾格已經停下手頭活兒,深受感動,縮攏身子坐著。鮑默爾特大娘和貝爾塔一邊聽耶格爾念歌詞,一邊在不停地揩淚水。

耶格爾 (接下去念)

特賴西格們是劊子手,

他們的隨從全是走狗,

主子和奴才臭味相投,

欺壓俺窮人不怕丟丑。


你們全是流氓,你們這些撒旦[2]的子孫……

鮑默爾特老人 (用腳跺地,氣得發抖)嗯,撒旦的子孫!!!

耶格爾 (念)

你們是地獄里的小丑,

大口吞食窮人的所有,

詛咒將是你們的報酬。

安佐爾格 哎呀呀,他們活該受詛咒。

鮑默爾特老人 (緊握拳頭,作咄咄逼人的樣子)大口吞食窮人的所有。

耶格爾 (念)

哀告和懇求全然無用,

所有的悲訴白費辛苦。

“你們不愿干可以走路,

干脆回家去坐著挨餓。”

鮑默爾特老人 這句話怎么講?“所有的悲訴白費辛苦”?每一個詞……每一個單詞……真像《圣經》里的話一樣準確。“哀告和懇求全然無用”。

安佐爾格 哎呀呀!喔唷唷!那是沒有用的。

耶格爾 (念)

想想窮人所受的痛苦,

辛酸的日子實在難忍,

家里常常會揭不開鍋,

難道他們不值得同情?


同情!這感情多高貴,

你們這些吃人的魔鬼,

只會對窮人敲骨吸髓,

哪里知道憐憫和慈悲。

鮑默爾特老人 (跳起身來,凝神諦聽,有點兒氣得發狂)敲骨吸髓,太對了,這是窮人的膏血。這兒站著俺羅伯特·鮑默爾特,卡希巴赫的織工師傅,誰能夠站出來說……俺是個正派人,一輩子都這樣,你們瞧俺!俺因此得到什么呢?俺成了什么樣子呢?他們把俺弄成個怎樣的人呢?“這兒把人慢慢地折磨。”(伸出胳膊)這兒,你們來摸摸看,一片皮包骨頭!“你們全是流氓,你們這些撒旦的子孫!!”(他因絕望而憤怒,倒在一張椅子上,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安佐爾格 (把籃子扔到墻角,站起身來,氣得渾身發抖,結結巴巴地)這種局面非改變不可,俺說,現在正是時候了。咱們再也忍受不了!咱們再也忍受不了啦,讓該來的到來吧!


[1] 中世紀教會常私設秘密法庭,對“異端邪說”進行殘酷鎮壓。

[2] 撒旦,基督教《圣經》用詞,意即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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