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荔枝和干荔枝
有一些事情,想象和事實是相差很遠的。
魯迅先生對這一點深有體會。他在那篇《讀書雜談》中講到這樣的事情:“這是的確的,實地經驗總比看,聽,空想確鑿。我先前吃過干荔枝,罐頭荔枝,陳年荔枝,并且由這些推想過新鮮的好荔枝。這回吃過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廣東來吃就永不會知道?!?/p>
這自然不是說,從已知的事物不可以推想未知的事物。但是事物可以推想是一回事,實地經驗總比看,聽,空想確鑿又是一回事,這兩個道理是同時并存著的。經驗和知識豐富的人,可以有很強的推想能力。他所推想的事物有些恰如其分,有些要打個折扣,有些卻仍不免和事實完全背道而馳了。
讀了魯迅先生關于鮮荔枝的味道,不能從吃干荔枝時所獲得的感受去推想的那段話,我涌起了許多聯想。
過去,我看到中藥鋪的海馬在動物學里被列入硬骨魚類,覺得十分奇怪。這種東西哪里像一條魚呢?但是后來在一個海鮮酒家的門口看到一個巨大的玻璃水族箱,里面也養有活海馬,看到它們薄薄的幾乎透明的脊鰭、腹鰭慢慢擺動的情景,“它是魚”的印象才突然清晰起來。在藥材鋪里看到的干海馬,哪里能夠從它們身上看到或者想到一點魚鰭的痕跡呢!同樣的道理,平時我們在海鮮市場上看到鰈魚(比目魚),我原猜想這種扁扁的像一只鞋底的魚一定是貼伏在海底,行動極不靈活的;有一次看到一部記錄海底水族生活的影片,才知道比目魚平時是伏在海底不動的,但是當它游動起來的時候,卻活潑得像一塊手巾在海水中飄舞一樣。
在我們想象中,沒有月亮的夜里,??偸瞧岷谝粓F,伸手不辨五指的吧。誰知并不盡然,有一次我跟人一起在黑夜里到淺海邊上捕魚,每一腳踩下去,海水就涌起了美麗的虹光,異常耀眼。有些海域,由于動物尸體腐爛溶解出來的磷的積累,黑夜里水面也可以發出亮光。聽說加勒比海就有一處海面,由于發出這樣的光輝,夜里輪船通過時,乘客甚至可以在甲板上對著海水的光輝讀書。
和這個恰恰相反,白雪皚皚的山峰,當陽光照耀的時候,依照我們沒有親臨其境,也沒有從旁人的敘述中知道那種景象以前的想象,大概總以為是燦爛得很,大可觀賞的吧。實際不然,在那種時候,強光使人簡直睜不開眼睛。有些人甚至因為勉強張目觀看,把眼睛弄瞎了。
我們住在城市里,沒有到醫院去的時候,依照猜想,那總是十分肅穆,病人不是靜靜躺著,就是在緩緩地散步的吧。誰知事實并不盡然。有一些病人是適宜于做適當的運動的。他們正在嘻嘻哈哈進行集體操。還有一些臨近出院的病人組織球隊和醫生護士進行籃球友誼賽,這真是憑想象決難知道的事情了。在我的想象中,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大概是瘋瘋癲癲,胡言亂語的吧,其實不然。絕大多數神經病人都是相當沉默的,甚至好些還很有禮貌,言談舉止都很文雅??裨瓯╈?,反而是神經病中較少有的表現形式。
像這一類事情,如果我們在夜里挑燈閑談,是可以談它整個晚上的??吹降谋仍瓉硐胂蟮?,或者旁人親歷后告訴我們比我們原本想象的經常相差很遠。這表現了事物在一般性的基礎上又各各有它們的特殊性。事物以各種各樣具體的形式存在著。光靠猜想,往往離實際面目極遠。怪不得中國古諺中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么一句話了。沒有行萬里路的實踐,萬卷書往往也會變成死書。但要是能把這兩者結合起來,就相得益彰了。有了一定的直接知識,書就能幫助人分析和認識生活,豐富的閱歷也使人更好地領會書中的知識。它們互相激發、互相促進了。
毛澤東同志的《實踐論》,科學地論述了實踐和知識的關系,感性知識和理性知識的關系,指出要注重實踐。而古代的墨家把知識來源分為三類,這就是“親知”、“聞知”和“說知”。“親知”是由感官親歷所得的經驗而獲得的知識;“聞知”是從旁人口頭或書面傳授得來的知識;“說知”是由前兩者推理而獲得的知識。多讀書,多傾聽使人獲得“聞知”的知識;多思考,多推理使人獲得“說知”的知識。這些自然都是很要緊的,但是如果沒有“身觀焉”的“親知”,前兩方面的知識雖然不是全部作廢,也要有一部分失去光彩。因為“親知”的知識原是一切知識的基礎。
從干荔枝的味道尚且不能很好推知鮮荔枝的味道,更不要說憑其他果子來想象鮮荔枝的味道了。這種道理告訴我們,即使對于生活經驗怎樣豐富的人,“親知”知識也是必須不斷補充的。對創作者來說,不充分掌握“親知”知識,必然不能活龍活現,細致生動地描繪事物。對批評者來說,沒有相當程度的“親知”知識,也不免于用“一般”的觀念來代替“這一個”,難于對具體事物進行分析。批評家也必須深入生活,否則,隔靴搔癢的事情,總是難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