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長生殿》和《桃花扇》是清初劇壇的雙璧，當(dāng)時以“南洪北孔”齊名。洪昇（1645—1704）的《長生殿》完成于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比《桃花扇》早十一年。

明朝的滅亡和新朝的建立，在劇作家的心靈上留下深刻的創(chuàng)傷。按照傳統(tǒng)道德標(biāo)準(zhǔn)，他既對新朝表示效忠：“凌云無彩筆，向日有丹葵”（《恭遇皇上視學(xué)，釋奠先圣，敬賦四十韻》），同時又對舊王朝寄托他的哀思：“白頭遺老在，指點十三陵”（《京東雜感》），雖然他出生在明亡之后，連遺少也說不上。

明清之際的易代之感，如同宋元之際一樣，不同于一家一姓的改朝換代，但它又是統(tǒng)一的中華民族形成過程中必不可少的催生的陣痛。《長生殿》借用唐代以來膾炙人口的唐明皇、楊貴妃的故事，將前半部寫成歷史劇的規(guī)模，為后來的《桃花扇》開拓了一條新路。《長生殿》寫的是唐代的安祿山之亂，離開它已有八九個世紀(jì)之久，因此在第二十八齣《罵賊》和第三十四齣《刺逆》中可以不大有忌諱；《桃花扇》寫的是不久前南明覆亡的歷史，不能不接觸到清軍南下的史實，因此對某些情節(jié)，如史可法之死，不得不以曲筆出之。

《長生殿》第三十八齣《彈詞》〔梁州第七〕“空對著六代園陵草樹埋，滿目興哀”，將杜甫詩《江南逢李龜年》的地點由潭州（今湖南長沙）改換為明朝的留都南京，作者明顯地以《彈詞》中李龜年對天寶盛世的追懷，寫出自己對明朝的追念。《長生殿》的演唱由此在清初產(chǎn)生了轟動性的效應(yīng)，流行的諺語“家家‘收拾起’，戶戶‘不隄防’”指此而言，“不隄防”是《彈詞》的起句。

盡管如此，《長生殿》的中心卻是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

白居易《長恨歌》是《長生殿》的最早依據(jù)。它和《哀江頭》《麗人行》等詩的不同，正如白居易和杜甫的不同。如果說新興的傳奇（文言短篇小說）、說唱文學(xué)不曾對杜甫有過什么影響，白居易則顯然受到這種新的文學(xué)空氣的薰陶。白居易是通俗的說唱文學(xué)的愛好者，他的友人元稹、陳鴻、李公垂和弟弟白行簡都是傳奇的著名作家，傳奇在白居易時代風(fēng)行一時。正因為《長恨歌》和傳奇、說唱有這樣一層關(guān)系，它才能在后來為雜劇、諸宮調(diào)、傳奇（戲曲）作家多次采用為題材。

《與元九書》可以看作是白居易的理論著作，它說：“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白居易在這篇進步而略嫌狹隘的詩論中，重視的是自己的諷諭詩，而《長恨歌》不在其內(nèi)。硬把《長恨歌》作為諷刺詩，只能降低它的價值。

還有人認(rèn)為，《長恨歌》的思想性在于正確地反映安史之亂的史實。然而《長恨歌》最大最好的部分，寫的是愛情故事，而且后半首詩完全缺乏歷史根據(jù)。如果不是急于在這首詩里搜索思想性，很少有人會同意它的好處是寫歷史而不是寫愛情。

應(yīng)該從新興文學(xué)的角度來理解《長恨歌》。如果唐人傳奇可以說作我國最早的帶有近代色彩的小說，那末《長恨歌》是繼《孔雀東南飛》《木蘭辭》等民間敘事詩之后，更加工整完美，具有傳奇色彩的敘事詩了。它是作家的個人創(chuàng)作，它也比較通俗易懂，但是它沒有民歌所獨有的那種表現(xiàn)手法，不像民歌那樣單純樸素，也不像民歌那樣常常具有直接的社會意義。但是更大的不同，是以它和傳統(tǒng)的五七言詩比較而來的。傳統(tǒng)詩歌一般是詩人感情的直接抒發(fā)，很少以第三者身份敘述一個故事，注意故事的情節(jié)和結(jié)構(gòu)。《長恨歌》則以最大的努力追求故事本身的優(yōu)美動人，它讓故事本身來說明一些東西，詩人并不有意于言志或載道，它和許多唐人傳奇一樣，看起來好像沒有什么深刻意義，其實是因為它所包含的某種東西，一方面已不是傳統(tǒng)精神所能解釋，另一方面又沒有成熟到能夠讓自己的特征完全顯露出來。像《鶯鶯傳》《李娃傳》《柳毅傳》，要一直到金元雜劇作家手里，才能使人認(rèn)識到它們的全部價值，雖然金元雜劇里的東西在唐人傳奇里早就有了萌芽狀態(tài)的存在。

唐明皇、楊貴妃的故事，最早在元代白樸的《梧桐雨》雜劇中得到成功的體現(xiàn)。它使在它之前的《馬踐楊妃》《梅妃》以及時代略相先后的關(guān)漢卿的《唐明皇哭香囊》、白樸的《唐明皇游月宮》、岳伯川的《羅光遠(yuǎn)夢斷楊貴妃》、庾天錫的《楊太真霓裳怨》《楊太真華清宮》等相形見絀而無法流傳到后世。

如果說《長恨歌》的唐明皇是生活在傳說的領(lǐng)域里，白樸則給他的人物以安史之亂為中心的歷史背景，使戲曲具有較大的歷史真實性。

《長恨歌》所描寫的李、楊的愛情固然旖旎動人，但它沒有像《梧桐雨》那樣細(xì)致地展開唐明皇李隆基的精神活動，七言詩不可能像雜劇一樣勝任愉快地為創(chuàng)造人物形象服務(wù)。在白樸的筆下，李、楊故事在雜劇里得到了新的面貌：抒情的人物描寫進為完整的個性描寫。

白樸把同情給予唐明皇，以諷刺的筆觸指向文武百官，他大體上解決了《長恨歌》作者對唐明皇態(tài)度上的矛盾。破綻在于幾句泄漏楊貴妃和安祿山的私情的說白，有損于李、楊愛情故事的主題。應(yīng)該指出：既然以前的傳奇、筆記都描寫過楊貴妃和安祿山的曖昧關(guān)系，甚至正式的歷史著作也不例外，白樸的這幾句說白與其說是依從舊說的結(jié)果，不如說是刪除未盡的一點殘馀。這是《梧桐雨》的美中不足，但是不足以破壞劇作家那么成功地創(chuàng)造出來的悲劇氣氛。唐明皇在第四折的抒情獨唱，以及整個雜劇在藝術(shù)上的完整性，使得《梧桐雨》成為金元雜劇的最好作品之一，在后來居上的《長生殿》出現(xiàn)之后，它也仍舊有著不可替代的文學(xué)價值。

從《長生殿》以前的作品處理李、楊愛情故事的態(tài)度看來，它們主要可以分做兩類：像《長恨歌》《梧桐雨》是一種，像《天寶遺事》諸宮調(diào)、《驚鴻記》則是另一種。后兩者把安祿山、楊貴妃的私情加以夸張，而又以同情的態(tài)度寫李、楊的愛情，未免自相矛盾。《長生殿》剔除了足以損害李、楊愛情的一切描寫，對內(nèi)容的完整性說是一個進步。但是洪昇并不以消極意義的加工為滿足，他正確地接受了李、楊故事在以《長恨歌》《梧桐雨》為代表的前人作品所達到的成就，并且在這個基礎(chǔ)上，堅定地按照傳說的面目，給李、楊愛情故事作了新的發(fā)展。

楊貴妃這樣一個重要人物，由于受到雜劇形式的限制，在《梧桐雨》里沒有得力的描寫，《長生殿》出色地補救了這一個缺陷。洪昇不僅有意不提她和壽王、安祿山的關(guān)系，而且在這個人物的整個處理上，都可以看出劇作家的匠心。試以《禊游》和《倖恩》兩齣為例。

《禊游》描寫楊氏姐妹和楊國忠的寵幸，對他們所代表的上層集團的奢靡、丑惡的生活，作了相當(dāng)程度的揭發(fā)。所有這些描寫都和楊貴妃有關(guān)，但是沒有直接提到她本人。

再說《倖恩》。二《唐書》及《通鑒》都提到楊貴妃兩次出宮，第一次天寶五年，第二次天寶九年。據(jù)樂史《楊太真外傳》，前以“妒悍忤旨”，后以“竊寧王紫玉笛吹”被譴，即唐明皇疑心她行為不檢點。《長生殿》把兩次被譴寫成為一次，把原因說作是唐明皇勾搭上虢國夫人，貴妃搞得他們不歡，因此被趕出來。這樣，楊貴妃這個人就多多少少值得人同情。作為最高統(tǒng)治集團的成員之一，洪昇對她是有批評的，但是他謹(jǐn)慎地肯定了他們的愛情傳說。

唐明皇的形象比楊貴妃還要寫得成功，他也是按照傳說的人物面貌來描寫的。劇作家有意不讓他和政治發(fā)生太多關(guān)系，應(yīng)該寫在他身上的事情，幾乎都寫到宰相楊國忠身上。從楊國忠身上當(dāng)然也可以看出唐明皇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但這樣處理，就使劇作家對唐明皇雖然不能無所責(zé)難，卻不致破壞作品的愛情主題。

據(jù)歷史記載，楊玉環(huán)冊封為貴妃在天寶四年，那時李隆基六十三歲，楊玉環(huán)二十七歲。但是《長生殿》不把他們的愛情寫得黯無光彩，而且恰恰相反。《長生殿》把李、楊愛情寫得最好的幾齣，唐明皇都是其中主角，如《聞鈴》《哭像》《雨夢》等齣，簡直是他一個人的獨唱。這幾齣戲的內(nèi)心描寫和抒情詩句，完全可以和白樸的《梧桐雨》第四折比美。

《長生殿》寫的唐明皇對楊貴妃的愛情是真摯的。不言而喻，這里說的愛情不是真實的歷史人物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的關(guān)系。前半本唐明皇對梅妃、虢國夫人的關(guān)系說明了這時唐明皇的感情還比較浮淺。可以說作第二次定情的《密誓》，是一個新的進展。馬嵬驛事變使《長生殿》的愛情主題得到深化，在失去愛人的不幸之后，真摯的不可抑制的愛情，愈益強烈地顯出了自己的力量。劇作家那么細(xì)致準(zhǔn)確地刻畫出來的唐明皇愛情的成長過程，也就是他的精神活動的全部進程。他對貴妃的深深悼念，成為后半本《長生殿》的主要內(nèi)容。

當(dāng)然，李、楊的愛情故事很有它的局限性。它比不上梁山伯、祝英臺的故事，和賈寶玉、林黛玉以至張生、崔鶯鶯的故事相比也未免遜色。這里說的是它的意義。但是這個故事在根本否定男女愛情的宗法社會里，仍有它的作用。《長生殿》一方面具有歷史劇的規(guī)模，另一方面又同情地描寫唐明皇、楊貴妃的故事，甚至要費那么多的筆墨為他們辯解，而且情致深厚地寫到他們在月宮重圓而后已，這未始不和作家對故國的懷念和追思有關(guān)。

徐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