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fēng)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一直以來，書生擅做文章，卻不一定愛做文章。

像《從軍行》這種蕩氣回腸的邊塞詩，反而受到眾多詩人的偏愛。前有《詩經(jīng)·出車》“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后有《蝶戀花·出塞》“從前幽怨應(yīng)無數(shù)。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單看《全唐詩》中的邊塞詩，足足有兩千多首。在這蓬蓬茂密的詩林中，蘊(yùn)藏著老老少少的書生氣、戰(zhàn)火氣、人情味，從晃漾的邊塞月光下，可以望見邊陲營帳滄桑的景象，檢閱光陰如何斧刻在粗糲的臉上。

有時候，比將軍更痛恨戰(zhàn)爭的，是書生。

恨到?jīng)]有辦法，只能下筆長嘆：黃云北雁、大漠風(fēng)塵、鐵衣角弓、胡琴羌笛……紙上所感所寫，滿眼風(fēng)霜，滿心豪情，可惜一切僅是書生扼腕的一個夢。然而若不幸，兵盡，人散，戰(zhàn)鼓聲直奔耳際，狼煙滿城——那從未觸碰過的、遙遠(yuǎn)的刀戟終于近在眼前，書生卻無能為力。

恨有一千種，恨自己無能為力最屬可惜。

“初唐四杰”中位列第二的楊炯就懷揣著遺憾的長恨，在《從軍行》中坦言：“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在他年輕微弱的生命里，佶屈聱牙的詩文已填不滿胸中的溝壑，不倦不懈的手，渴望握住牙璋兵符，就如握住一個朝代盛衰的命脈，一往無前，一場死戰(zhàn)。

于楊炯而言，征戰(zhàn)是很難的，但做文章很容易。

他和王勃同歲，十一歲待制弘文館，做官的年齡甚至比王勃更早，也有“神童”的美譽(yù)。兩人相似度如此之高，楊炯卻一向不喜歡王勃，關(guān)于初唐四杰“王楊盧駱”的排名也憤憤不平：“恥在王后，愧在盧前。”他聽說王勃為討好沛王寫下《檄英王雞》，被貶后又有犯罪經(jīng)歷，打心底覺得王勃的才華和品德比不上自己，排在這樣的人后頭，簡直是一種恥辱。

那么，楊炯的才華到底如何呢？

有趣的是，這兩人都寫過《青苔賦》，嘗試一較高低。

王勃在《青苔賦》的序中寫道：“苔之生于林塘也，為幽客之賞；苔之生于軒庭也，為居人之怨。斯擇地而處，無累于物也。”青苔生長在林園就被用于觀賞，生長在居所就會被厭棄，青苔如此，人也一樣，境地決定機(jī)遇。

而楊炯在《青苔賦》中這樣寫道：“苔之為物也賤，苔之為德也深。夫其為讓也，每違燥而居濕；其為謙也，常背陽而即陰。重扃秘宇兮不以為顯，幽山窮水兮不以為沉。有達(dá)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唯天地之大德，匪予情之所任。”通篇清爽，談的是青苔達(dá)而不顯、窮而不沉的君子德行。

在辭藻雕琢上他們沒有太明顯的區(qū)別，但對青苔的立意完全不同，這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diǎn)，便是決勝點(diǎn)。

一篇《青苔賦》，不僅彰顯文采，冥冥之中也昭示了他們一生的際運(yùn)。

王勃之于青苔，稍顯無情和客觀，忽略了青苔本身，著重強(qiáng)調(diào)環(huán)境對人或物的影響，用力過猛，格局也稍顯狹窄。再看楊炯，他的青苔不張揚(yáng)，不沉默，說的是為人處世的秉性，也是境界。

當(dāng)然，單一篇《青苔賦》不足夠獨(dú)斷兩人的才華，然而窺見纖毫，也可以辨識出他們之間的某些特征了。

楊炯崇尚苔的清白，而官場通常不如人所愿，朝廷的黑白混沌、粉飾灰暗都令他不屑一顧。任職期間，楊炯輕視權(quán)貴，鄙視朝廷官員的浮夸服飾，給這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取了“麒麟楦”的難聽外號，意為戲劇中披著彩妝假扮麒麟的驢子。他的原話是：“今假弄麒麟戲者，必刻畫其形覆驢上，宛然異物，及去其皮，還是驢耳。”說得痛快，也要付出代價。

楊炯的仕途一直蹇滯不暢，在弘文館待制了十六年，才獲得一個“讎校典籍，刊正文章”的職務(wù)，六七年后被提拔為太子詹事司直，可惜天不遂人愿，在他三十六歲那年，他的親戚參與了起兵討伐武則天，不但被殺，還株連楊炯被貶到四川梓州。

從長安的太子府被貶至州地，大起大落無疑中傷了楊炯，此后八年里，他落寞如斯。

當(dāng)時的唐朝看似太平，實(shí)則狼煙不斷。從秦漢乃至唐后，中原與北方游牧民族的沖突始終存在，中原軍事力量相較薄弱，幾次三番被游牧民族打敗。

楊炯聽聞“烽火照西京”心中更加憤懣——既然一身抱負(fù)無法施展，不如“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在邊陲忍受“雪暗凋旗畫，風(fēng)多雜鼓聲”的侵襲，率領(lǐng)百來個士兵沖鋒陷陣，也好過做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楊炯自知沒有行軍打仗的機(jī)會，但仍有赤子之心。他懷著樸素干凈的愛國情懷，對時代動蕩的動容，對英雄成敗的向往和殊死搏斗的愿望，用丹心與世間相融相知，寧愿努力地枯守，就像明知難從軍，還要寫下《從軍行》，就像明知戰(zhàn)爭有時不過是一場盛大的野獵，還是要努力去角逐、去呼號。

這便是楊炯，有著“凍水寒傷馬，悲風(fēng)愁殺人”的視死如歸，有著“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黃塵”的光明世界。

如意元年冬，開春后的那年，他亡故了。

傳說，楊炯被派往盈川任職，為祈雨而跳湖殉職，盈川百姓為紀(jì)念他的恩澤，建楊公祠，塑楊炯像，把他當(dāng)作“賢令”來奉祠。這座祠堂，至今仍存于浙江省衢州市盈川村，修修補(bǔ)補(bǔ)，已有一千多年。

楊公祠上貼著一副對聯(lián)，二十六個字，猶見故人歸：

當(dāng)年遺手澤，盈川城外五棵青松；世代感賢令，潑水江旁千秋俎豆。

詩人小傳

楊炯（650—693年），字令明，華州華陰人。唐代文學(xué)家，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并稱“初唐四杰”。詩詞風(fēng)骨強(qiáng)健，打破了齊梁以來的“宮體詩風(fēng)”，清骨明姿，居然大雅，在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有著承前啟后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