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國經濟學說與中國研究報告(2021)
- 程恩富 王來喜主編
- 16字
- 2022-07-27 16:33:52
第一部分 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研究
馬克思主義與西方學者關于資本主義貧困成因的理論比較——確立“四元貧困主因論”
程恩富 張 楊(1)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主義社會貧困成因的研究是本質與現象相結合、全面系統的,而以“瑞典中央銀行紀念阿爾弗雷德·諾貝爾經濟學獎”(以下簡稱“銀行諾獎”(2))得主班納吉和迪弗洛對貧窮成因的認識,只是分析貧困的表象和細節問題而非本質問題,因而在此進行比較研究,并依據中外反貧困的實踐及其效果,提出新馬克思經濟學綜合學派“科技、制度、法策、個體”的“四元貧困主因論”。
一、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主義貧困成因的理論分析
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主義社會貧困成因的研究,最本質的分析維度是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層面的貧困,而其他維度的研究也不是孤立的,大都是緊緊圍繞對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的批判所展開。撇開自然條件、發展水平等因素以外,馬克思主義形成了“一主多輔”分析體系,即“產權因素為主體,分配、法策、教育、戰爭、疾病五因素為輔體”這一貧困成因理論體系。
(一)產權因素
資本主義貧困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的產權制度,即因生產資料資產階級私人占有所引發的貧困。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導致勞動階級貧困。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是生產社會化和生產資料資本家私人占有之間的對立。隨著勞動過程中集約生產與協作生產的需求不斷增加以及科學技術的廣泛運用,生產資料的使用和整個國民經濟也越來越社會化,但是,生產資料所有權仍被極少數資本家占有,從而造成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之間的貧富分化和對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對立就是“一方是價值或貨幣的占有者,另一方是創造價值的實體的占有者;一方是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占有者,另一方是除了勞動力以外一無所有的占有者”(3)。工人的勞動由此同其自身相異化并被資本家無償占有,因而絕不是資本家所斷言的是他們維持和養活了工人,而實際上工人不僅養活了資本家,還使自身陷入貧困。
(二)分配因素
一定社會的生產和交換方式決定了社會的分配方式。生產關系中的所有制決定分配關系,資本主義私有制決定分配方式必然是按資分配,雇傭勞動者只能憑借法律上的勞動力所有權獲得勞動力的價值或作為其轉化形式的廣義工資。列寧曾深刻地批判了資本主義私有制及其分配關系所形成的工人絕對貧困化和相對貧困化問題,并對資產階級改良主義者所持有的“資本主義社會的貧困化在逐漸緩解、群眾的物質福利在逐漸增長”等觀點反駁道,工人的“生活費用在不斷飛漲”,“工人工資的增加還是比勞動力必要費用的增加慢得多”,而“資本家的財富卻在飛速地增長著”。(4)在列寧看來,一方面,工人的貧困化是絕對的;另一方面,工人在社會收入中所得的份額是相對日益減少的,所以工人的相對貧困化又是現代資本主義特有隱蔽性質的特征。(5)
(三)法策因素
資本主義國家所制定的法律法規政策,不僅所涉及的范圍有限、所保障的力度不足,而且具有很強的虛假性,根本不足以消滅貧富對立。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于資本主義國家所制定的財富和收入分配、財稅、就業、住宅以及反貧困等法策進行了徹底的揭露與批判。例如,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國家的就業政策也會給勞動者尤其是青年勞動者提供新的就業崗位和就業機會,但其根本目的不是使失業者可以再就業,而是在勞動密集型的產業或商業部門填補勞動力的虧空來為資本家增殖資本;況且,工人在現代產業部門里不僅被機器的發展與應用排擠到更簡單的和更低級的工作中,而且在這種新的工作中工人只能獲得更低廉、更微薄的收入。又如,資本主義國家強制性頒布的工廠法雖然對于勞動條件的改善、勞動時間的縮短、勞動報酬的提高具有一定限度和范圍內的作用,但是一旦超出這個限度和范圍,資本主義的法律與政策就不會再起到任何有效的作用。這里所指的一定限度和范圍,就是要確保資產階級獲得基本的利潤。馬克思強調,資本主義的工廠立法可以清楚地表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按其本質來說,只要超過一定的限度就拒絕任何合理的改良”(6),甚至大資產階級正是希望通過符合資本巨頭利益較為嚴苛的工廠立法來達到其侵占較小資本家所有權的目的,并以此來確保自身的壟斷權。
(四)教育因素
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對于勞動者的教育本身就是嚴重匱乏的。這是因為,勞動力的價值是由再生產這種獨特商品所需要的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其實際上就是補償勞動力所必要的生活資料的價值。雖然這部分必要的生活資料中也含有勞動力教育或訓練的費用,但是馬克思強調,“這種教育費用——對于普通勞動力來說是微乎其微的——包括在生產勞動力所耗費的價值總和中”(7)。這種教育結果的不公平又是由教育權利和教育機會的不公平所決定的。馬克思曾以19世紀60年代在英國興起的“草辮學校”(8)來說明資本主義教育的嚴重弊端。“草辮學校”就是工人階級的子女從4歲一直到12歲或14歲以前,要在這里學編草辮,并以這種形式來輔助家長的勞動,而這些孩子受不到其他任何教育。其中,馬克思所描述的一種現象是已經餓得半死的母親不得不指定他們完成一定量的勞動,有時孩子們回家還要再勞動到夜里12點。而資本主義的這種“草辮學校”完全成了資本家奴役勞動者子女的工具,即根本無法實現青少年應有的教育和自由發展。(9)
(五)戰爭因素
馬克思恩格斯對于資本主義國家戰爭所導致的貧困問題的研究,并不僅僅局限于戰爭本身對于國家的浩劫、資源的浪費、環境的破壞以及對人民所帶來的災難,而更多地依然是從生產關系的視角出發,來研究戰爭期間資本的運行與貧困之間的關系。在戰爭對資本需求增加的過程中,馬克思認為,“一方面資本加速增長,另一方面需要救濟的赤貧也加速增長”(10)。在馬克思看來,在戰爭期間勞動者的勞動強度會提高,勞動時間的強制性也會隨之延長,由此剩余價值也會絕對地和相對地增加。馬克思對“戰爭貧困”的原因進行階級分析也是吸收了喬治·羅伯遜關于戰爭導致工人階級貧困的觀點。喬治·羅伯遜曾在其《政治經濟學論文集》的《論當前國家貧困的主要原因》一文中指出:“戰爭期間資本增加的主要原因,在于每個社會中人數最多的勞動階級的更加努力,也許還在于這個階級的更加貧困。更多的婦女和兒童為環境所迫,不得不從事勞動;原來的工人,由于同樣的原因不得不拿出更多的時間去增加生產。”(11)
(六)疾病因素
在《資本論》第1卷的第7篇“資本的積累過程”中,馬克思引用時任英國伯明翰市長的約·張伯倫于1875年1月在伯明翰市衛生會議上的開幕詞中的一段話,其中寫道:“曼徹斯特保健醫官利醫生證實,該市富裕階級的平均壽命是38歲,而工人階級的平均壽命只有17歲。在利物浦,前者是35歲,后者是15歲。可見,特權階級的壽命比他們的不那么幸運的同胞的壽命要長一倍以上。”(12)這充分說明了惡劣的勞動環境和勞動條件、繁重的勞動任務、超長的勞動時間、最低的勞動報酬、無錢治病等因素,必然造成當時工人階級短暫的平均壽命。馬克思曾列舉了英國的《工廠視察員報告(1865年10月31日)》中所記錄的英國陶器業200多個工廠中的狀況。報告顯示,截至1864年,20年間這些工廠從根本上節制了粉刷和清掃的工作,只在1864年工廠法的強制下才被迫進行些許改善,而在這20年間日間和夜間過度呼吸著的極端有害的空氣,也必然成為疾病和死亡的溫床。可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所謂資本的節欲是工人階級疾病頻發的主要誘因,從而對工人階級的健康也構成了極大的威脅。馬克思對此深刻地指出:“為了迫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建立最起碼的清潔衛生設施,必須由國家頒布強制性的法律。還有什么比這一點能更好地說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特點呢?”(13)
二、評析班納吉和迪弗洛對貧窮成因的認識
在“銀行諾獎”評委會對2019年獎得主阿比吉特·班納吉、埃斯特·迪弗洛和邁克爾·克雷默學術貢獻的評論中寫道:“在不到20年的時間里,班納吉、迪弗洛與克雷默開創的實證微觀經濟學研究方法改變了發展經濟學家的工作方式。借助他們的實驗方法開展的研究得出了大量重要的新發現,并讓人類解決全球貧困問題的能力得以持續提升。”(14)班納吉和迪弗洛的確把實驗研究方法拓展到該領域的分支并實現了發展經濟學的某種轉型,并嘗試從貧困階層的視角去觀察問題,正如他們所說,“要想真正理解制度究竟會對人民的生活產生多大影響,我們必須要從思想認識上做一個轉變,從底層人民的角度來看待制度”。(15)但是,他們的理論成果卻局限于利用隨機的實驗手段、現有的分配關系以及自由化的市場職能等方面,而沒有從資本主義的基本經濟制度以及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中得出貧困的本質問題。因此,他們不可能從根本上認知造成貧困的真因,也不可能提出科學的貧困理論。兩位學者在《貧窮的本質》一書中對于以下貧困成因進行了分析。
(一)認為貧困成因僅僅在于具體操作層面的問題
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的《貧窮的本質》一書,從題目來看似乎是在討論貧窮的本質問題,但是實際的內容卻恰恰相反,他們僅僅停留在一些具體的操作層面。而考究貧窮的本質或真因等“辯證求因”的方式卻被兩位作者看作是一種空洞的“大問題”。如他們說:“很多侃侃而談的專家并沒有討論怎樣抗擊痢疾和登革熱最有效,而是專注于那些‘大問題’:貧窮的最終原因是什么?我們應該在多大程度上信任自由市場?窮人能夠受益于民主制嗎?外來援助可以發揮什么樣的作用?等等。”(16)他們寄希望于“從一系列具體問題出發,重新審視這一挑戰”(17)。這里所說的“挑戰”,就是在具體分析每一個貧困群體或貧困個體致貧原因的基礎上要給予對應的翔實的可行性方案。《貧窮的本質》一書在反復討論幾個類似性問題,如“通過什么辦法可以讓窮人改善他們的生活,在這方面他們遇到了哪些障礙?是起步的花費較大,還是起步容易維持難?為什么花費會這么大?窮人意識到福利的重要性了嗎?如果沒有,原因又是什么呢?”(18)按照班納吉和迪弗洛的理解與邏輯,“貧窮的本質”完全可以理解為若干可操作性的具體方案,對此他們解釋道,“道理很簡單,只談世界上存在什么問題,而不去談可行的解決方案,這樣只能導致社會癱瘓,而非進步。因此,真正有用的方式是從實際問題的角度去思考,這樣就可以有針對性地找出解決具體問題的辦法,而不是空談外來援助”(19)。兩位學者在書中列舉了大量解決具體問題的案例,并期望以這些對照實驗的案例來指導窮人在遇到具體問題時應采取的對策。
首先,蚊帳究竟是為貧困人群免費贈送還是有價銷售的問題。在應對非洲兒童因瘧疾而喪生的對策中,班納吉和迪弗洛提出經過殺蟲劑處理的蚊帳可以有效挽救因瘧疾而失去的生命。實際上,一個蚊帳能否降低一家人感染瘧疾的概率并不是兩位作者所關心的重點。他們真正想做的工作是從泛泛而談蚊帳對于治理貧困的效用轉向具體分析蚊帳應通過援助方式提供還是應自行購買。于是,他們把問題劃分為如下三個:“第一,如果人們必須全價(或者至少是全價的一大半)購買蚊帳,他們是否會放棄購買?第二,如果蚊帳是免費贈送的,或者是以優惠價賣給人們的,他們是會使用這些蚊帳,還是將其浪費掉?第三,如果人們以優惠價購買了蚊帳,那么一旦以后價格不再優惠,他們是否還愿意去購買呢?”(20)針對究竟蚊帳是免費贈送還是有價銷售更能有效治理瘧疾的問題,兩位學者所給予的答案是可以引入模仿醫學中為評估新藥效力而采用的隨機對照實驗(RCTs)。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帕斯卡利娜·迪帕曾經在烏干達和馬達加斯加進行過類似的實驗。這種實驗無非就是通過隨機選定上述三個問題的不同代表小組,然后對接受不同蚊帳價格的行為進行比較,以此再得出發放蚊帳的具體方式。
其次,化肥的獲取究竟是靠援助還是靠購買的問題。《貧窮的本質》一書中列舉了肯尼亞索里村的年輕農民肯尼迪依靠免費領取的化肥攢下了一輩子的積蓄。也就是說,如果肯尼迪不通過免費領取化肥的方式就將無法逃離貧困的陷阱。但是另一種質疑的觀點就認為,如果化肥的使用對于解決肯尼迪的貧窮問題如此有效,那么他為何不想辦法在此前就購買一點點化肥來提高土地的產量,并利用掙來的錢再去購買更多的生產資料呢?對于這兩種不同的解決方案,兩位學者的建議是要對兩種策略特別是后一種策略進行具體的可行性分析。他們認為,通過漸進式積累的方式可能過于理想化,比如說“化肥或許只能批量購買,或許在使用過幾次之后才有成效,抑或將收益再次投入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順利”(21)。
再次,補貼是否對反貧困具有效用的問題。班納吉和迪弗洛認為,即使是自由市場經濟學家也會在健康領域支持扶貧補貼,因為大多數廉價的成果都會低于市場價。從中可以看出兩位發展經濟學家也承認治理貧困離不開政府必要的補貼。他們通過杰茜卡·科恩和帕斯卡利娜·迪帕所進行的TAMTAM實驗得出,并非購買蚊帳的補貼越高就一定意味著對于蚊帳的浪費程度也就越大。科恩和迪帕的實驗發現“60%~70%曾買過蚊帳的婦女確實都在使用。在另一次實驗中,隨著時間的推移,蚊帳的使用率上升至90%左右”(22)。通過這組數據,班納吉和迪弗洛得出補貼不會直接降低蚊帳使用率的結論。
最后,小額貸款是使窮人躍升為企業家的重要手段。班納吉和迪弗洛說:“小額信貸運動中的很多人都同意尤努斯的世界觀,認為每個人都有成為成功企業家的潛質。”(23)他們緊接著就對無產者如何成為企業家進行了觀察。他們根據窮人通過借貸成為企業家的案例來說明在窮困的國度中有很多低收入人群同樣具有企業家精神。在他們看來,這些貧困出身的企業家雖然具有很高的創業風險和返貧可能,但是小額貸款這樣的“最初的饋贈及支持”開啟了一個良性的循環,即“只要能夠得到機會,即使遭受過重創的人,也能夠對自己的生活負起責任,并擺脫極度貧困”(24)。當然,兩位學者也承認小額貸款幫助窮人在創業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同時,實際上也不可能為窮人找到一條逃脫貧窮的道路,并把其中的原因僅僅歸結為“他們借不到足夠的錢跨越駝峰”(25)。
(二)認為貧困成因在于過度依靠援助或過度依靠自由市場的問題
在班納吉和迪弗洛看來,當今世界真正貧窮的國家都具有一些共性特征,比如“氣候炎熱、土地貧瘠、瘧疾肆虐、四周被陸地所包圍”(26)等自然原因,而這些極度貧困的國家如果沒有得到長期、持久且有效的投資,就很難提高當地的生產力并進而改善當地貧困的面貌。對因為極度貧窮而無法支付任何投資回報的國家進行投資被西方經濟學家們稱為“貧窮陷阱”。班納吉和迪弗洛就對此列舉了對于“貧窮陷阱”的兩種不同聲音,并認為依靠過度援助或自由市場都可能成為貧困越發嚴重的原因。
一種觀點以紐約大學的薩克斯為代表,認為應積極開展對窮國的援助并輔助其在關鍵的產業領域投資來提升自身的生產力水平。杰弗里·薩克斯在《貧窮的終結》一書中指出,如果富國在2005—2025年每年拿出1950億美元的資金來援助窮國,那么貧窮問題到2025年便可以完全得到解決,但是如果不對窮國進行援助那么他們就將因惡劣的自然原因以及缺乏資本的原始積累而陷入越來越窮的陷阱。所謂的“貧困陷阱”也是兩位學者展開論述的起點。在事關解決窮國貧困問題是應該依靠外部援助還是內生動力的抉擇中,兩位學者認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兩種抉擇的泛泛比較,而在于繼續延伸兩種抉擇即在具體的事例中給予解決貧困問題具體的措施。他們認為,這些措施“要告訴你的不是援助的好與壞,而是援助在一些特定的事例中是否帶來了好處”(27)。他們還認為,對于“貧困陷阱”存在與否的判斷是制定正確扶貧政策的關鍵,而且錯誤政策的制定“并非來自動機不良或腐敗,而僅僅是因為某些政策制定者頭腦中的世界模式是錯誤的”(28)。針對薩克斯所提出的“貧困陷阱”以及各種必要的援助措施,班納吉和迪弗洛通過列舉一些隨機性的實驗對其進行了質疑與反證。比如,他們通過杰茜卡·科恩和帕斯卡利娜·迪帕在肯尼亞所進行的實驗得出,貧困人口對于蚊帳的價格非常敏感而且也習慣于免費領取蚊帳或是以接近于零的超低價格來購買。這就造成了貧困人口容易陷入即便自己的收入價格有所增長也幾乎不會為下一代購買蚊帳的惡性循環。這一惡性循環與班納吉和迪弗洛所期望的“S形曲線的右半部分”(29)即通過收入增長來改善健康狀態的良性循環形成了反差。
另一種觀點以曼哈頓的威廉·伊斯特利為代表,認為對窮國的援助因為無法解決內生的發展動力所以是弊大于利的。除了伊斯特利在《在增長的迷霧中求索》《白人的負擔》中闡明上述觀點外,曾在高盛投資公司及世界銀行任職的丹比薩·莫約也在《援助的死亡》一書中支持了這種觀點。后一種觀點認為,對窮國的援助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其內生發展問題,反而會削弱窮國按照自身特點來解決貧窮問題的能力,最好的準則就是“只要有自由市場和恰當的獎勵機制,人們就能自己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避免接受外國人或自己政府的施舍”(30)。也就是說,在他們看來,“貧困陷阱”根本就不存在,而且這是“一個殘酷地誘騙窮國的偽概念”(31),其原因在于貧窮并不是永恒的,而是可以改變的。伊斯特利還強調,“自由意味著政治自由和經濟自由,而在人類的種種發明中,自由市場的能量被大大低估”(32)。而在班納吉和迪弗洛看來,一些服務于窮人的市場正在消失,或是在這些市場中窮人總是處于不利的地位。
綜上所述,薩克斯和伊斯特利兩位經濟學家認為,無論是依靠援助還是依靠自由市場都沒有深刻地理解貧困的本質,而貧困的本質就在于迄今為止沒有通過具體的實驗方法來具體解決每一個地區或民族具體貧困問題的案例。此外,對于治理貧困問題之所以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方法,他們認為這是因為兩位經濟學家所持有的世界觀不同。其中,薩克斯在積極參與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的過程中重視為貧困人口提供生活、學習等用品并激勵孩子們上學接受教育;而伊斯特利和莫約等代表美國壟斷資產階級利益的學者就反對援助,并認為援助會使對方政府變得腐敗,特別是如果對方不想接受援助或孩子們不想上學而強迫對方接受,這就是不尊重人們的自由。
(三)認為貧困成因在于信息的不對稱性以及過度模型化的問題
與西方經濟學過度模型化、數學化不同,班納吉和迪弗洛更為注重通過一些經濟學家、社會學家的對照實驗結果來分析哪種具體的經濟行為更有利于擺脫貧困。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發現,兩位學者對于信息不對稱問題所造成的貧困格外注重。他們認為,窮人通常會缺少信息來源,并且容易被一些虛假的信息誤導。他們指出:“窮人所陷入的困境與我們其他人的困擾似乎是一樣的——缺乏信息、信念不堅定、拖延。”(33)在他們看來,這種信息的不對稱性對于富人的影響要比窮人小很多,因為在富裕國家生活的人們周圍充滿了許多無形的助推力,比如不用想著早晨在水里加消毒劑、不用擔心孩子何時接種疫苗的問題、不用擔心是否有下一頓飯吃,等等。也就是說,富人“幾乎用不著自己有限的自控及決斷能力,而窮人則需要不斷運用這種能力”(34)。
可見,班納吉和迪弗洛之所以能夠獲得“銀行諾獎”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提供了一個發展經濟學的新視角,其中主要在于他們對主流經濟學的過度數學化、模型化提出了質疑。班納吉和迪弗洛說:“經濟學家都喜歡簡單(有人稱之為單純化)的理論,他們習慣用圖表來表現這種理論。”(35)從中可見,在他們看來僅僅通過單純的數理化來闡釋經濟問題這樣的經濟學是一種簡單且淺顯的理論。在《貧窮的本質》一書中,兩位學者僅僅繪制了兩幅重要的曲線圖(S形曲線和反向L型曲線)分別來表示“貧窮陷阱”存在與不存在的模型。通過這兩個簡單的圖表,他們明確寫道:“這兩個簡單的圖表所包含的理論傳達了一條最重要的信息,即僅靠理論是不夠的,要想真正回答‘貧窮陷阱’是否存在這一問題,我們需要了解的是,現實世界能否由圖表來表現。”(36)班納吉和迪弗洛所繪制的這兩幅圖表一方面旨在用直觀的方式來展現是否存在“貧困陷阱”,另一方面旨在說明僅僅使用模型無法再現現實的世界。對此,他們進一步說:“我們需要通過一個個事例做出判斷:如果我們的故事與化肥有關,那么我們就需要了解關于化肥市場的一些現實情況;如果是關于營養和健康的問題,那么我們就需要了解窮人是怎樣存錢的;如果是關于營養和健康的問題,那么我們就需要研究與此相關的領域。”(37)總之,他們得出可行性方案的前提是進行一系列不同的實驗,并在時間和空間上考慮到不同的調研對象和干擾因素,力爭得到可靠的證據與理論。
(四)認為貧困成因在于供應教育失敗的問題
在班納吉和迪弗洛看來,治理貧困除了援助政策具有爭議性外,教育政策也是長期爭議的主題。他們指出:“爭論的焦點并不在于教育本身是好是壞,而在于政府是否應該干預以及如何進行干預。”(38)他們把政府對教育的政策制定、內容要求、過程管理等看作是“供應學校教育”,將其諷刺為“供應達人”或“供應商”,并強調這要與反對任何形式政府干預的西方供給學派相區別。從中可以看出,兩位學者認為教育領域不存在“貧困陷阱”,從總體上更傾向于自由市場化變革。班納吉和迪弗洛用數據證明了“供應達人”為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東亞及南亞所帶來的小學入學率提升、輟學率下降等變化,卻把重點放在說明在這種變化的背后是公立學校教育質量的低下、教師的懶惰、孩子的厭學情緒高漲。面對他們所質疑的公立學校,兩位學者又搬出了他們常用來印證的包括伊斯特利在內的批判家,并把其贊美為“需求達人”。這些“需求達人”所給出的建議就是“除非有明確需求,否則根本沒有必要提供教育”(39)。在他們看來,“需求達人的核心觀點是,教育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投資:人民投資于教育就像投資于任何其他領域一樣,目的是掙到更多的錢,增加未來的收入”(40)。他們雖然認為如義務教育等自上而下的教育政策對降低兒童死亡率有很大的益處,但卻認為公立學校的教育質量并不樂觀,并引用了伊斯特利在《在增長的迷霧中求索》一書中所提出的“非洲國家的教育投資對這些國家的發展毫無助益”(41)。他們認為,私立學校總體上較公立學校教學質量更高,而私立學校的不足之處在于市場還沒有充分發揮其應有的作用。當然,他們認為“需求達人”不僅存在于教育領域,保險業在治理貧困過程中也存在市場無法發揮作用的情況。而當他們注意到市場所能提供的險種只覆蓋有限的災難性情況時,又提出“一個真正的市場出現,政府必須挺身而出”(42),政府應為窮人購買天氣險等提供必要的補貼,而當人們看到保險的好處以及市場再次繁榮時就可以取消補貼了。他們把這種方式看作是“一個利用公共資源促進共同富裕的好方式”(43)。
當然,班納吉和迪弗洛在論述公立學校和私立學校在教育貧困中的差異性的同時,還關注了在更深層次的社會層面的教育體系問題,并強調了這一體系中所出現的有失公平和浪費資源等問題。在教育結果不公平的背后,他們意識到這種結果不公平是由教育機會和教育過程不公平所決定的,并造成了巨大的人才浪費。他們指出:“有錢人家的孩子不僅可以去教學質量更高的學校,還可以在學校里享受很好的待遇,從而使他們的潛力得到真正的挖掘。窮人家的孩子只能去教學質量較差的學校,這樣的學校一開始就會表明……孩子們只能默默忍受,直至退學。”(44)在此基礎上,他們又把發展中國家教育體系不完善的原因僅僅歸結為“不現實的目標、不必要的悲觀預期,以及不恰當的教室鼓勵機制”(45)。而他們所給予的解決教育兩極化問題的建議是建立“一種雙重教育體系”(46),并在建立過程中注重核心能力的開發、技術輔助的研發、家長預期的降低。這種教育體系無非就是設置適應階層特點的教育環境,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教育貧困的問題。而且僅僅寄希望于從“科技手段”的層面來改善人們的生活條件以及教育環境,而不從生產關系的視角著手,最終只能陷入機械的唯生產力決定論中。
三、結語:確立四元貧困成因論
在上述比較研究的基礎上,依據中外反貧困的實踐及其效果,我們撇開自然災害和戰爭等一般具有暫時性的各種災難,便可以確立新馬克思經濟學綜合學派“科技、制度、法策、個體”的“四元貧困主因論”。各主因之間既是獨立的,也是相互聯系或密切相關的。
一是科技缺少的貧困主因。這是指科技總體不發達或缺少某種科技而導致的貧困。從生產力層面分析,由科技水平形成的某國家或某地區的經濟狀況和自然生態環境,必定會對貧富格局產生重要的經濟影響。科技和生產力相對不發達,以及由此制約保護和改善自然生態環境的能力提升,往往造成反貧困進展緩慢,而科技和經濟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或社會主義國家發達地區的貧困則相對較少。
二是制度缺陷的貧困主因。這是指社會基本制度的缺陷而導致的貧困。從制度層面分析,資本主義私有制、按資分配和唯市場化的基本經濟制度,資產階級多黨輪流執政的基本政治制度,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主導的基本文化教育制度,必定會對貧富格局產生重要的制度影響。這就是為何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也很難消滅絕對貧困,更談不上縮小相對貧困的主要緣由。而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中國就始終不存在消滅絕對貧困的基本制度障礙,而能不能縮小相對貧困則取決于非公經濟所占的比重。
三是法策缺位的貧困主因。這是指法律法規政策的缺位而導致的貧困。從法策層面分析,由于資本主義基本經濟政治文化制度的痼疾,其國家所實行的有關反貧困的法律法規政策往往不及時、不到位,且資產階級各政黨意見分歧、互相扯皮、言行不一,從而對貧富格局產生重要的法策影響。而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中國,只要經濟發展實力具備和執政黨有決心,就可以及時制定和高效實行到位的法策體系,用舉國體制機制在較短的時期內攻堅解決貧困難題。
四是個體缺點的貧困主因。這是指個人及其家庭的素質缺點而導致的貧困。從個體層面分析出發,資本主義基本經濟政治文化教育制度的痼弊,加上個體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扭曲,反映在個人及其家庭的問題和缺點很多,從而必定會對貧富格局產生重要的個體影響。有輿論一味片面指責貧困的個體,殊不知倘若一個社會長期普遍存在諸如貧困(或腐敗或犯罪或信仰)等問題,那肯定主要是涉及這類社會問題的解決框架體系有問題;假如解決問題的基本框架體系沒有大問題,那才能主要歸結為個體問題。這屬于馬克思主義觀察和分析問題癥結的重要方法之一。中國反貧困的基本框架體系及其成功經驗,以及美國和印度反貧困的基本框架體系及其失敗的教訓,均印證了這一點。
(1)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發展道路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創新與歷史經驗研究》(20&ZD052)階段性成果;北京高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研究協同創新中心(中國政法大學)階段性成果。作者簡介:程恩富,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學術委員會副主任、首席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學部主席團成員,世界政治經濟學學會會長;張楊,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博雅博士后、副教授,中國政治經濟學學會副秘書長,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
(2) 諾貝爾經濟學獎正式名稱為“瑞典中央銀行紀念阿爾弗雷德·諾貝爾經濟學獎”,設立于1969年的該獎項并不屬于1895年諾貝爾遺囑中所提到的5個獎項,而是瑞典的右翼經濟學家為了反對凱因斯主義和左翼經濟學而鼓動設立的,以后該獎授予一大批搞出經濟危機、金融危機和貧富分化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故本文簡稱“銀行諾獎”。
(3)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58頁。
(4) 列寧:《列寧專題文集》(論資本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7頁。
(5) 當下不宜輕易批判西方國家大眾“消費主義”,而要重點批判過度消費信貸是資本主義剝削和消費的重要新現象和新特點。
(6)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54頁。
(7)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0頁。
(8)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39頁。
(9) 當今資本主義國家,對大多數勞動階級的子女實行國家教育投入較少和貸款上學的公立學校教育,以寬松的教育內容培養雇傭勞動者,而對少數富人階級的子女實行收費很高的私立學校教育,以嚴格緊張的教育制度和內容培養本階級的接班人。
(10)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04頁。
(11)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04頁。
(12)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39頁。
(13)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54頁。
(14) 諾貝爾經濟學家評委會:《理解發展和減貧》,《比較》,2019年第6輯。
(15)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268頁。
(16)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3頁。
(17)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3頁。
(18)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前言。
(19)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8頁。
(20)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9頁。
(21)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3頁。
(22)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68頁。
(23)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230頁。
(24)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235頁。
(25)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247頁。
(26)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3頁。
(27)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5頁。
(28)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9頁。
(29)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59頁。
(30)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4頁。
(31)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2頁。
(32)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266頁。
(33)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6頁。
(34)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80頁。
(35)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3頁。
(36)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6頁。
(37)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6頁。
(38)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80頁。
(39)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89頁。
(40)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90頁。
(41)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95頁。
(42)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75頁。
(43)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76頁。
(44)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11頁。
(45)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13頁。
(46)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