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人之一生，大抵如一條河罷。起于山腳石罅之間，初時不過是一星半點的水珠，淅淅瀝瀝地聚了，便成了細流。這細流從高處往低處去，倒映著兩旁的野花野草，青的青，黃的黃，紫的紫，都一一映在水里，分明是極好的畫圖。少年人見了，心里便想：這天地何其大也，我須得去看更多的好景致！

于是日復一日，水漸漸多了，細流成了小溪；小溪又匯了別的溪水，便成了河。河水浩浩蕩蕩地流著，流到一處，兩岸的土地忽然開闊起來，河面也頓時寬廣了。這時候的河，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細細的一線了。

然而河的路，也并非盡是平坦的。有時遇著泥沙，有時碰著石塊，有時橫著個小山坡。年輕的河是暴躁的，他咆哮著，翻騰著，將攔路的石塊泥沙一概裹挾了去，排山倒海地向前沖去。他心里想：我這般迅猛，何愁不能沖開一切阻礙？卻不知自己愈是湍急，愈是渾濁；愈是向前，愈是將那沿途的花草拋在了腦后。他只顧著向前沖，沖得遠了，連當初為何出發(fā)，也漸漸模糊了。

一日，河忽然停住了。他四顧茫然：我已如此浩大，為何反倒看不見更廣闊的天地了？這一問，便如晨鐘暮鼓，驚醒了河自己。他這才發(fā)覺，自己早已不是當初那清澈的小溪了。他低頭望去，一片粉白的花瓣正卡在河灣的石縫間——那是早春時，他咆哮著沖過山野時卷落的?；ò暝缫芽菸?，邊緣碎裂，卻仍固執(zhí)地貼在石上，像一句未說完的話。他忽然想起，那日自己如何裹挾著泥沙撞向山坡，如何將這片花瓣從枝頭扯落，又如何因它的飄零而愈發(fā)暴怒——仿佛一切阻礙都該被碾碎?？涩F(xiàn)在，花瓣只是沉默地躺著，連怨恨都沒有?！霸瓉砦疫B一片花也不曾放過。”河輕聲說。他放緩了水流，讓泥沙緩緩沉底，再將花瓣輕輕托起，送回岸邊的泥土里。那一瞬，渾濁的河水忽然透進一束光，像被花瓣過濾過似的，竟顯出了久違的清澈。他開始反思：那些被我裹挾的石塊泥沙，何嘗不是路上的風景？那橫亙的小山坡，何嘗不是讓我停駐歇腳的驛站？我為何一定要沖破一切，而不能與他們和平共處呢？

于是河變了。他不再急躁，不再暴怒，而是將石塊慢慢放下，將泥沙緩緩舍棄。那曾經(jīng)攔路的小山坡，他也感激起來——若不是它阻了我一阻，我恐怕早已迷失了方向。河漸漸慢了，靜了，水也清了。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源頭，回到了那最初的一滴水的時候。

時間如流水，河繼續(xù)向前。不知過了多少年，那曾經(jīng)的小山坡，竟成了海面上的一座島嶼，鳥獸在其上棲息，繁衍生息；而那條細細的溪流，如今已化作無邊無際的大海，包容萬物，波瀾不驚。

人們說，海是最古老的，也是最年輕的。它見過太多的興衰，卻依然如初生時那般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