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空氣中飄來清新的味道,是花,是草,是木,是露水,也是土地。
早早醒來,洛汝州便安排靈州官兵,去尋找“失蹤”的刺史劉章,洛涼庭也發動青州官民尋找曾越隱居的地點。不過大半天過去了,依舊沒有收獲。
靈州衙門內,洛汝州在院中來回踱步,思索著更有效率的辦法。
一陣思索無果后,他看向一旁倚靠在大堂門框旁的墻壁上、借風納涼的唐嫣:“唐姑娘,依你認為,這劉章應該會去哪?”
唐嫣正微微仰頭望著天空發呆,聽見洛汝州詢問自己意見,這才回過神看向洛汝州,并回答:“您問嫣兒?嫣兒也不知。不過,嫣兒是覺得,是不是可以從劉章的角度去思考呢?”
“劉章的角度?”洛汝州反問,意欲讓唐嫣說清楚。
唐嫣此時也收起悠閑的心態,站直了說:“是的。您想,這劉章是為了躲避獵影者追殺才藏起來的,那么他現在應該在想什么?嫣兒認為,他一定是想要尋求別人的幫助,而最能給予他幫助的人是誰?一定就是那些魯王黨人。所以,他必然是要找機會跟魯王聯系的。
“還有,他如今的第一原則,一定是躲避獵影者,不被獵影者發現。他應該時刻關注著獵影者案,知道蘇必聞已死,那么獵影者想來找他,必然是要從南方進入靈州,故而他應該要盡量避開靈州南部。
“再結合上一點,他應該是要盡量靠近能給他帶來幫助的地方,而卻又不能往南方走,那么嫣兒大膽猜測,劉章,應該是向西方逃竄,我們應該將力量主要布往西方。”
唐嫣說出自己的理解。
洛汝州聽完,覺得很有道理,連連點頭,而后又補充:“而且,據長史方石所言,劉章出逃時,是以標準的三品大員的出行方式走的,整個隊伍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如此大的陣仗,很容易被百姓看見,一旦百姓走漏了風聲,被獵影者知道,劉章必死無疑。所以,我還覺得,劉章他們一定不是走的大道,甚至他們可能還帶了糧食,在山林之中穿行,并且專走小路。”
唐嫣聽洛汝州的補充,也頷首以示。
見唐嫣認同了自己的想法,洛汝州立刻知道下一步應該做什么,便高聲呼喊:“來人!”
一個官兵立刻跑來,恭禮待令。
“傳我軍令,令靈州西部的幾個縣的地方官兵出動,進入當地山林之中尋找劉章刺史的蹤跡,一旦發現,立刻以我名義號令劉章隊伍停下,原地待命,并立即回報消息給我。”洛汝州命令,并遞出自己的大將軍令牌。
那官兵領命應了一聲,便恭敬接過令牌,下去傳達命令。
靈州方面想出了一個正確的思路,想來不久就有進展。而另一邊,青州方面,洛涼庭卻依舊沒有進展,曾越已隱居多年,官方、民間對于其隱居地,都甚少了解。
青州城,衙門之中,洛涼庭端坐在二堂里的桌案后,滿臉愁容。他雖說推理能力高超,但也要有線索才能推理,洛涼庭查了州中各縣的縣志,甚至連曾越進入青州的記錄都沒有,官檔上記錄其與朝廷稟告要去青州隱居,卻連進入青州的記載都沒有,真是奇哉怪哉。
“大掌事,您說,有沒有可能曾越已經逃走了?我們這般尋找,怕是無用功啊。”
在洛涼庭身邊,站著一位身著紫色官袍的中年人,一看就是個正三品的封疆大吏。如此大員,卻還是得恭恭敬敬地站在洛涼庭身側,聽候差遣。
這中年人,便是青州刺史安還。
洛涼庭卻搖了搖頭,輕聲一笑:“不會的,連我們動用大批力量都沒能找到他,足見他隱藏之深。憑借這個,他有足夠的自信,覺得自己不會被獵影者找到。待在自己隱居之地,比哪里都安全,他不會離開的。”
“那,您確定曾越大人,是在我青州境內嗎?萬一他——”安還又問。一堆縣志里沒有絲毫記載,鬼知道這曾越是不是進了青州。安還沒說完的下半句,應該就是“萬一他根本就沒來過青州呢”。
聞言,洛涼庭又是搖搖頭:“不會,不至于,諒他曾越多大的膽,也不敢欺騙朝廷,這是欺君之罪,他擔待不起。”
“也是。”
安還這才停了疑問。
洛涼庭又想了一會兒,而后問道:“吩咐你們進山林中尋找,有收獲嗎?”
原來,洛涼庭第一個尋找方向就是青州的山林。
“大掌事,您吩咐我們沿著進入青州的幾座大山,尋找曾越大人一家的蹤跡,并且去大山附近的村莊詢問百姓情況。但是青州地廣,實在不是一、二日能做完之事啊。”安還回答。
“沒事,慢慢找吧,獵影者只會比我們更難。”洛涼庭寬慰道。
“是,是。不過——”安還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什么話要說。
“怎么了?”洛涼庭看向安還。
“大掌事,確定獵影者的下一個目標是曾越大人嗎?方便告訴卑職,依何判斷的嗎?”安還道出自己的疑惑。青州今日調動大量部隊,如果洛涼庭判斷有誤,那不是浪費了好多人力資源嗎?
洛涼庭收回視線,轉向門外可見的一方天空:“至少到目前,我確定,他早晚都是要來青州的。至于原因,你不需要知道,做好你份內之事就行,請相信我。”
“是——”安還回應。他也不敢刨根問底,畢竟級別上差太多,東歧書院大掌事,就連他隴唐的皇帝李談,見之也要禮讓三分。
這時,遠處天空突然飛射而來一道光束,那光束好像似曾相識。
洛涼庭看著那光束正向著這邊飛來,轉頭對安還說:“安刺史,你先下去吧。”
“是。”安還沒有懷疑,便退出堂外,向著大堂走去,他身為一州刺史,當然還有別的事要處理。
安還前腳剛走,那光束后腳便進了二堂,來到洛涼庭身前停下,并化作人形,是龍微的模樣。
“師叔。”光影狀態的“龍微”行禮。
“微兒,怎么了?是有發現嗎?”洛涼庭端坐著問道。
“師叔,您昨日讓微兒做的事,微兒都去做了。郎零縣的賬本我已經讓人取回來,現在正在與朝廷戶部存放的賬目,進行核對,很快就有結果。
“還有,我派出了大理寺的大批官兵,連同郎零縣的地方官兵,對郎零縣境內進行徹底地搜尋,他陸可一介凡夫俗子,想必也逃不過這般搜索。
“再有,我已經派人去找帝派中人打聽過了,平淮侯一家為人溫和,深居簡出,一輩子也沒有去過江淮地區,與江淮人也沒有過多往來,更不用說家里人會帶著一口江淮口音了。”龍微報告。
洛涼庭滿意地點了點頭:“做得很好。那么,讓你查的事,你查得怎么樣了?”
說到此事,龍微眼中倒是有些興奮,可眼底卻也漏出了幾分疲意:“您讓我查找江淮地區有沒有什么大案,與范逢有關。微兒昨夜,在檔案房徹夜查找——”
“嗯?你通宵干啊?”洛涼庭怪聲問。
“對啊——”龍微回答,不知道洛涼庭此話何意。那實誠的模樣,讓人可憐啊。
“其實——你可以先睡一晚,今早起來再辦的,如今獵影者的目標所在地,都有我們幾人把守,不急的,別那么拼。”洛涼庭臉上有些不太好意思。
龍微一聽洛涼庭這么說,頓時瞪大了眼睛:“您不早說?”
洛涼庭摸了摸鼻尖,故作無辜地說:“你又沒問——”
“我——”龍微張大嘴,卻啥也說不出來。若不是這洛涼庭是長輩,恐怕早被龍微罵點臟的了。
“罷了罷了,說正事——”龍微想了想,也沒有什么好法子奈何得了自己這位有時不太正經的、尤其喜歡坑晚輩的師叔,便擺擺手,回歸正題。
“行,說。”洛涼庭笑了笑,也不再逗自己師侄。
龍微深吸口氣,這才說道:“我昨夜查找了半宿,沒想到,還真有發現。”
說回正題,兩人都正經起來,龍微說著,還停頓一下,并拿出一冊檔案,翻開,然后接著說:“在二十六年前,也就是愍帝中溫六年,在江淮地區發生了一起滅門案。”
龍微話音剛落,洛涼庭便瞪大了眼,與方才龍微一般,他驚聲問道:“又是滅門案?”
“是的。”龍微肯定回答。
洛涼庭驚詫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獵影者案至今,已經夠復雜了,如果再來一種新思路,那是真的費腦袋。洛涼庭緩過來后,說:“你講吧。”
“是——”見洛涼庭緩過勁,可以接收新線索了,龍微這才說起了這起滅門大案:“這起發生在愍帝中溫六年、江淮地區的滅門案,名為夜承案。夜承,愍帝初年的取榜進士,官至吏部侍中。為官期間,多次主動調任地方知縣,取得了不俗的政績,深受當地百姓愛戴。中溫元年,愍帝為賀新元,提拔大批官員,便將夜承召喚回京,且越級提拔,任命為吏部侍中。
“在吏部侍中任上,夜承堅持自我,清正廉明,政績依舊出眾。可,這一切,在中溫五年,全都變了。
“這一年的八月,突然有人向愍帝上密折,彈劾夜承貪污受賄,愍帝立刻重視此事,派人調查。沒想到卻真的查出,夜承在地方任職,以及任吏部侍中的這些年里,其實一直都在貪污受賄,并且還公然賣官。
“調查清楚后,愍帝大怒,就要拿下夜承,照法誅殺。可是,有不少大臣為其求情,愍帝大怒過后,也念在夜承政績之非凡并非虛假,勞苦功高,便饒了其一命。只是革去其官職,沒收財產,發還原籍,子孫后代永不得為官。夜承申訴喊冤,卻無人相信,于是其只能認罪受罰,這起貪污大案便就此結束。”
龍微講述夜承案時,洛涼庭便就認真傾聽,同時,細細思考。他不想落下任何一個哪怕很微小的線索,試圖將所有線索與案件構建聯系。
“人們以為,夜承其人,就要這樣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卻不想,第二年,夜承又出事了。夜承祖籍,是江淮地區洪州四水縣,貪污案后其便與家人被發還至此,可是貪污的名頭卻令縣人都看不起夜家人,于是夜承只好與家人一起,搬進了山里愍帝恩賜、沒被沒收的夜家祖宅,過起了隱居世外的生活,少與外人聯系。
“可在這年的四月,兩個進山打點野味的獵人,意外去到夜府時,眼前的景象卻令二人心驚膽戰。只見,整座夜府全都被烈火焚燒了大半,好在那一日的前一個夜里下了場大雨,才沒讓所有痕跡化作飛灰。兩個獵人立刻回到縣里,稟報縣令,派人前來調查。
“經查,夜承一家都是先被人用利刃殺死,然后才被放火焚燒的。在現場,捕快官兵還搜出了數個大箱子,而箱子里卻是空空如也,不知道先前裝的何物。
“縣令認為,一定是夜承利用愍帝的心慈手軟,將自己貪污的部分所得,藏進了這祖宅中,打算享樂余生。卻沒想到走漏了風聲,被山賊盯上了,山賊屠殺了夜承一家,并搶走了這幾大箱金銀財寶。縣令以此言論上報,朝廷方面也是認可這個說法,愍帝命縣令通知夜承的遠方血親,替夜承一家收尸埋葬,此事便也就到此為止。”
龍微一口氣,講完了夜承身上發生的兩件大事。
聽完,洛涼庭雙手交叉在腦后,托著后腦,閉上眼,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好一會兒,才問:“那這些事,和范逢的關系是什么?”
龍微似乎就是在等洛涼庭問這個,他對著手中的案宗,一字一句地念道:“在夜承案中,作證夜承貪污的人有,許靖、范逢、蘇必聞、宋材……”
“是他們!”
洛涼庭閉著的眼睛在聽到“蘇必聞”名字時便立刻睜開,并瞪得碩大,方才略顯悠閑的姿勢瞬間消失,整個人上半身向前略伸,目光直射龍微,這是激動的、攻擊性質的姿態。
不等龍微話說完,洛涼庭就激動地大喊出聲。
“對,就是他們!”龍微合上案宗,目光堅定,與洛涼庭對視。
數息后,洛涼庭收回目光,低下頭,又一次閉上眼,只是這次神色尤為緊張。洛涼庭腦中不停地梳理著這些線索,思索良久。
“所以,范逢第二封懺悔書中提到的貪污,可能是他們誣陷了夜承貪污,對嗎?”洛涼庭依舊沒抬起頭,也沒睜開眼。
“很有可能,就像是平淮侯案一樣,他們幾個都是愍帝眼前的紅人,想要構陷一個人貪污,太簡單了。這種事,他們干得出來。”龍微顯然也是這么想的。
洛涼庭長出了一口氣,他實在沒想到,相似的惡行,這幫人竟然能一犯再犯,這屬實令他有些難以置信。
洛涼庭這時睜開了眼,抬起頭來,只見他的眼里,混濁了不少,神情亦是復雜了許多。他看著龍微,久久不知該說什么。
忽然,洛涼庭想到了其他東西,這才稍微繞開了這沉重的話題:“話說,微兒,你方才說的第一個人,許靖,他又是什么人?”
見洛涼庭稍微恢復了些狀態,龍微才放下心來,他昨夜知道夜承案并想到誣陷這一層時,也是差不多的樣子,也是對這干人的罪惡感到深惡痛絕,直到今早才緩過勁來。
洛涼庭比之龍微,更具正義感,對于罪惡更是痛恨。但他也更理性,他更明白,功是功,過是過。
“說這許靖啊,他也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