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就向倪仁凱遞交了辭職信。
倪仁凱以為又是什么分析報告,一臉贊許地接過去,展開一看很錯愕地說:“小安,你是不是想多了?那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你不要有思想負(fù)擔(dān)。這樣,我現(xiàn)在還有事,回頭我再專門找個時間好好跟你聊聊。”
又過了兩天,我趁倪仁凱單獨跟我談工作的時候,再次重申了自己辭職的決心。倪仁凱饒過大班臺坐到我身邊,語重心長地說:“小安啊,你要知道,我坐在董事長這個位置上實在是很難的。每天不僅要處理公司大大小小的瑣事,還要應(yīng)付上級領(lǐng)導(dǎo)的要求和檢查,我頭發(fā)這幾年全白了,都是靠染的。再過幾年,我也要退休了,以后大華微就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在這么多的年輕人里,我和公司領(lǐng)導(dǎo)都很看好你,同一批進(jìn)來的人里,你也是提拔得最快的。這個沒錯吧?”
我承認(rèn)這是事實:“感謝倪董和公司領(lǐng)導(dǎo)的厚愛。”
“你還年輕,犯點錯誤很正常,錯了就改嘛,又不是什么原則性的大錯,面對批評,不要有情緒。人都是在摔打中不斷成長起來的,吃一塹長一智,你已經(jīng)不是一個普通的銷售人員了,以后在公司里還要承擔(dān)更重的擔(dān)子,要學(xué)會處理好方方面面的人際關(guān)系,正面對待別人的批評、指責(zé)、甚至懷疑。身正不怕影子斜嘛,你說是不是?”
“倪董,您說的都很對,也很感謝公司對我的栽培,只是我真的不想再在大華微干下去了,想趁自己還年輕出去闖闖。”
倪仁凱站起來慢慢踱回大班椅上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說:“怎么?大華微就沒有你闖蕩的空間了?如果你干得好了,說不定將來這把椅子都是你的呢。”
我脖子一梗說:“您不是說了嗎?那個位置不好坐,操勞不算還要受氣。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見我瞧不上他屁股下的那把椅子,倪仁凱惱羞成怒,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你這個辭職信,公司還要研究一下。大華集團不是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私營企業(yè),批不批,什么時候可以離開,你要等通知。在此期間,你還要繼續(xù)做好本職工作,就算真的離開了,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崗。”
此后,倪仁凱就再也沒有找過我談話了,直到一周后我被通知離開公司。黃宛妮也是,權(quán)當(dāng)我是透明的一樣,就算在去食堂的路上迎頭撞上,她也只是跟我身邊的人打招呼。
工作上的事和客戶資源,申致遠(yuǎn)讓我都交給他,再由他分派給其它同事。因為我早有準(zhǔn)備,各項事物都是標(biāo)列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交接進(jìn)展十分順利。一反常態(tài),申致遠(yuǎn)不再裝出一副無話不談好兄弟的模樣了,而是客客氣氣,公事公辦,就像一個防疫人員面對一個傳染病患者一樣地小心翼翼。
“你真的要走啊?”老鄒接過我遞過去的煙不舍地說:“前兩天申助總說他去年就知道你要自己出去干了,我還不相信。這里干得好好的,干嗎要走?”
“哼,原來他知道得比我自己還早。”我冷笑道:“做兄弟的,我也不怕跟你說實話,我就是不想變成申致遠(yuǎn)、倪仁凱那樣人,爛在這間公司里,趁自己還年輕,想早點跳出去。”
老鄒瞇縫著眼,穿過煙霧看著我點點頭說:“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相信你出去會有更好的發(fā)展。以后在香港有事需要我?guī)兔Φ模还荛_聲就好。”
鄒喜隆是大華微里少有的清醒人,歷經(jīng)榮辱興衰,十幾年后死于肺癌。
成就一個人的,不僅是他的才華,還有他所站的舞臺。對絕大部分人來說,舞臺比才華更重要。大華微曾經(jīng)是我努力想要逃離的舞臺,但后來事實證明,它才是成就了我的最重要的舞臺,當(dāng)年那個無比驕傲的我身上籠罩的光環(huán)大多都是拜它所賜。大多數(shù)客戶對我的尊敬,甚至奉承,也是因為我是大華微的市場部經(jīng)理,多少掌握了芯片銷售的分派大權(quán)。就是在今天,芯片也是物料采購清單上最不敢忽視的一類。
當(dāng)我褪去了大華微市場部經(jīng)理的那層外衣,只剩下“才華”的時候,便什么都不是了。回到深圳后,我馬上給相熟的朋友和客戶打電話,告知對方我離職創(chuàng)業(yè)的消息,看看有沒有什么合作的機會。反饋出奇地冷淡,大部分人都是虛偽地奉承兩句,連吃飯見面都約不出來。少數(shù)好友認(rèn)為這是一個魯莽的決定,“就算是大華微是頭驢,也要找到馬才換啊。”
辛濤更是對我的這個決定表示極度的失望。
“就是說,你現(xiàn)在香港也回不去了?”辛濤翹著二郎腿,掏出一包軟中華,隨手扔給我一支。我知道那是潮州產(chǎn)的假中華,沒敢抽。
“不像以前那么方便了,要去,也跟你們一樣,要辦港澳通行證才能過去,出入次數(shù)有限制。”
“那還有什么意思?別人現(xiàn)在是想去香港都不容易,你倒好,自己跑回來了。”
皮特黎公司倒閉后,辛濤的貨源大受影響,對我的態(tài)度自然大不如從前了。他現(xiàn)在主要從余辰光那里拿貨,靠以前打開的客戶人脈勉強維持著。
回到深圳不久,我就在華強北的華強電子世界里遇到了余辰光。
余辰光幾年下來變得滿面油光,荷爾蒙過剩導(dǎo)致溢脂型脫發(fā),頭頂中央僅存幾縷長發(fā),不知道用什么膠水緊緊粘在頭皮上風(fēng)吹不動,感覺是畫上去的一樣。他力邀我去樓上他的公司參觀,顯然是要展示一下他這幾年在深圳發(fā)展的輝煌成就。
華強電子世界的樓上,是用毛玻璃隔起來分租的格子間。余辰光租了兩間緊挨著的格子間,一間用來辦公會客,一間用來當(dāng)倉庫。會客用的格子間里,擺著一張碩大的樹根茶幾,把辦公用的班臺椅擠得幾乎無地自容。茶幾上是些黑乎乎的豁嘴壺和茶洗、茶漏等茶具,一只鐵皮盆里用熱水泡著大小不一的小茶杯。
余辰光把茶幾上前面客人喝過的茶杯都收進(jìn)鐵皮盆里一涮,權(quán)當(dāng)消毒,再拿出來給后來的客人盛茶。還有一塊臟得看不出本色的黑褐色抹布,余辰光一邊說話一邊就把它抓在手里到處擦。如果不是被他的貴州口音出賣,余辰光已經(jīng)活脫脫是一個潮汕商人的模樣了。
那時,正流行喝鐵觀音,余辰光不僅喝最好的安溪鐵觀音,還別出心裁在里面加上幾片龍井,甘醇之外,又添了幾許清香。
余辰光也遞給我一支軟中華,說這潮州產(chǎn)的假中華比真的還好抽,現(xiàn)在華強北都抽這個。我半信半疑地點上,果然香醇無比,完全沒有海關(guān)免稅店買的正牌中華里的辛辣味兒。這煙就算點著不吸擱那兒,也會快速自燃,形成灰白色完整的灰燼。因為煙草稅重,造假煙的舍得用好煙絲招攬客戶,假貨比真貨好,香煙是獨一份。
“小安啊,早聽辛濤說你辭職回來了,開始我還不相信。你在大華微干得好好的,干什么要回來深圳跟我們搶飯吃啊?”
我不得不又把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說了一遍,希望得到他的支持,看看有沒有合作的機會。
余辰光推給我一小杯茶,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也不短了,彼此也了解。有些話說出來就怕你不愛聽。”
“你直說,大家都是朋友了,沒關(guān)系的。”我端起茶杯一口飲盡。
“我一直就覺得你不是一個生意人,要論起做生意,恐怕你還不如辛濤。他要比你會做人。”余辰光一邊用抹布擦拭著茶臺,一邊瞥了我一眼,看我的反應(yīng)。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無情地評價自己,我一時語噎竟說不出話來,估計臉上的表情很尷尬。余辰光察覺到了這點,又給我把茶杯滿上,語氣緩和了一些說:“深圳這里做生意跟你們香港那邊不一樣,很多事情你還要重新適應(yīng)。不過你也不用擔(dān)心,以前你幫過辛濤不少,你們畢竟是親戚,現(xiàn)在你找他幫忙,他也不好拒絕吧?。”
終于知道什么叫“拔毛的鳳凰不如雞”了。我堂堂一個名牌大學(xué)碩士,在余辰光那些華強北小商人眼里,竟然還不如辛濤那個小混混,甚至要靠他幫忙才能立足。我無力反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余總,你真會說笑。對了,你有沒有皮特黎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他最近就在深圳啊,昨天我還見過他。”
“是嗎?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
“還是做老本行,晶體管的加工生意。”
我向余辰光要了皮特黎在大陸的移動電話號碼,又隨便聊了幾句,正好有兩個客戶來找他談訂單,我便起身讓座兒,離開了他的公司。
走出華強電子世界,外面還沒完沒了地下著細(xì)雨,空氣中都是潮呼呼的霉味兒。我撥打皮特黎在大陸的移動電話,鈴聲只響來兩下,就接通來電話,傳來皮特黎溫暖而熟悉的聲音:“喂,請問是哪位?”
“是我啊,安毅。”
“丟,是你啊。”皮特黎的聲音聽上去顯得很高興:“聽說你離開大華微了,怎么現(xiàn)在才打電話找我?”
“我都不知道你在深圳,以為你出國了。還是余辰光告訴我你也在深圳,想不到電話一打就通啊,哈哈。”
“我還以為是六十九廠老周找我有事。下午有沒有空出來喝杯咖啡?”
皮特黎出事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完全看不出哪怕有一絲的頹喪,依舊是精神抖擻、興致勃勃的樣子。皮特黎和林小姐離婚了,兩個孩子跟林小姐在加拿大定居。覃曼麗在香港浸信會醫(yī)院生的那個孩子是在她認(rèn)識皮特黎之前就懷上的,出事后,她就帶著孩子回到了上海。皮特黎跟著覃曼麗去了上海,跟六十九廠的老周合作,承包了六十九廠的晶體管封裝車間。按皮特黎的說法,他們現(xiàn)在走的是高品質(zhì)路線,品牌叫“東方第一”。
得知我辭職出來打算自己創(chuàng)業(yè),皮特黎就鼓動我在深圳幫他賣“東方第一”。我沒有答應(yīng),雖然我從大華微離職沒有受競業(yè)條款限制,但內(nèi)心不想再與皮特黎有任何瓜葛。我始終不能肯定自己跟皮特黎算不算是真正的朋友,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來處不同,去處也不同。
皮特黎晚上的飛機要回上海,我跟他飯也沒吃就散了。后來才知道,那天皮特黎匆匆與我告別是為了找辛濤吃飯,辛濤成了皮特黎在深圳的代理。
香港公司倒閉后,皮特黎債務(wù)纏身,他把賬外的資產(chǎn)盡量都轉(zhuǎn)移到覃曼麗的名下,連六十九廠的承包協(xié)議、物料采購、外發(fā)代工協(xié)議等都由覃曼麗出面,自己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與債權(quán)人周旋。
大華集團在我離開后,展開了轟轟烈烈的企業(yè)內(nèi)部改革,利用香港資本市場,把旗下專業(yè)公司打包上市,圈到錢后,去內(nèi)地大肆收購優(yōu)質(zhì)資產(chǎn)進(jìn)一步壯大自己的實力。大華微在華東收購了幾家芯片廠和封裝廠,也借殼上市,資產(chǎn)規(guī)模成倍增加。香港的四寸線,單純用于雙極型產(chǎn)品代工。大華微又在深圳成立了測封中心,除少數(shù)必要的留守人員外,公司大部分員工都搬到了深圳辦公。
一天,我在車公廟碰巧遇到封裝部經(jīng)理鄒喜隆。老鄒還是一臉鬼馬的微笑,見面就遞給我一支箭牌香煙:“我們香港人也搬過來了,現(xiàn)在辭工也不好找工作,只能在大華微硬撐到退休了。”
我說:“你們歸測封中心,還是深圳辦事處?”
“都并到測封中心了。以前的深圳辦事處早撤了,那個姓隋的也跑了。”
“跑了?”
“你還不知道吧?他卷走了公司幾百萬的貨款。”
“沒報警抓他?”
“不敢報警,聽說他掌握了公司大量的走私證據(jù),以前深圳辦事處的那條數(shù)你是知道的,本來就是見不得光。”
“他不是黃總的人嗎?要不回錢找黃總啊。”我幸災(zāi)樂禍地說。
“那個姓隋的說了,他手上還有黃總和倪董的犯罪證據(jù),要死大家一起死。最離譜的是,聽說公司出錢要他在內(nèi)地買房子,他把其中一套就寫在自己的名下,現(xiàn)在也要不回來了。”
當(dāng)年我就覺得這個姓隋的不簡單,但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猖狂到這個地步,而且,偌大的大華集團也拿他沒有辦法,只能任其逍遙法外。
鄒喜隆還告訴了我一個消息,說皮特黎在屯門的那條封裝線被銀行拍賣給香港榮氏集團了,皮特黎的小舅子林生也隨著那條封裝線進(jìn)了榮氏。
后來,林生隨著那些設(shè)備一起去了榮氏集團在東莞的工廠,引出了另外一個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此是后話。
承包六十九廠兩年后,皮特黎眼看就要咸魚翻身了,命運又給了他重重一擊。
話說辛濤有錢后就艷遇不斷,且不知收斂,到底紙包不住火,他和安然終于以離婚收場。離婚之前安然害怕我找辛濤算賬,一直對我隱瞞辛濤出軌的事,后來才告訴我,辛濤是跟覃曼麗搞上了。
原來,皮特黎到了上海就如虎落平陽失去了往日的威力。覃曼麗見他沒多少油水了,早晚會成為自己的負(fù)累,就劈腿更年輕有為的辛濤,倆人合伙占據(jù)了“東方第一”公司。皮特黎見財化水,這兩年好不容易才積攢起來的一點錢又沒了,只能灰溜溜地離開上海,不知所蹤。
皮特黎兩次毀在同一個女人的手里,最后落得一無所有的下場,令人不勝唏噓。可一想到他春風(fēng)得意時的所作所為,我對他一點也同情不起來。
既然出來行,遲早都是要還的,這也算是有拖無欠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