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年中,香港回歸。下半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
九月中,粵海半導體廠的陳智超帶隊來香港參加國際電子展,順便到大華微參觀,由我出面接待。老陳說自己干了十多年的后道封裝,還不知道前道生產是怎么樣的,想進我們的芯片生產車間看看。
我征得公司批準,就帶他套上俗稱“太空衣”的凈化服,穿過風淋室,進到凈化度一百級(一立方米的空間里,灰塵顆粒不超過100顆)的凈化車間里了。最精密的光刻車間,凈化度是十級(一立方米的空間里,灰塵顆粒不超過10顆)。據了解,粵海半導體的車間凈化度是一萬級。老陳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見啥都感到新鮮,一路問個不停。
走出凈化車間,脫下“太空衣”,我問老陳對“通縮”的看法。
老陳嘆了口氣搖搖頭。自從八十年代初中國引入市場經濟后,感覺十幾年來一直在通貨膨脹,中央的經濟工作重點年年都是在跟高通脹做斗爭,香港的樓市也跟坐了火箭似地一路飚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通縮應該比通脹要好吧?至少物價不會漲得那么厲害。”我小心翼翼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仲衰(更壞)!”老陳毫不猶豫地說:“我們做廠的,如果物料今天買進來明天就跌價,誰還敢買物料繼續生產?大家都不買東西,生產出來的產品賣給誰?我感覺一定會出事,只能自求多福了。”
陳智超是那些年我在半導體行業遇到過的,難得清醒的人,市場的發展,果然也不幸被他言中。
大華微的不少客戶都受到亞洲金融風暴的影響,生意蕭條,有幾個客戶破產倒閉還上了報紙。噩耗傳來,倪仁凱大為緊張,天天盯著應收賬款催我們去跑客戶,同時規定,客戶賬款逾期不還的一律不再出貨。
我和深圳辦事處的隋德旺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維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本來是相安無事的。無奈隋德旺名下的客戶應收賬款總額越來越大,大多逾期未還,受新規定影響,香港這里只能中斷發貨。隋德旺懷疑是我故意刁難他,就找黃宛妮告狀,黃宛妮告訴倪仁凱。
倪仁凱找我了解情況后說:“小安,老龔能力有限,這幾個欠款嚴重的客戶你不是都知道嗎?你親自去找他們談談。”
我擔心繞過老龔去談,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倪仁凱正色道:“都是公司的客戶,又不是他老龔的私人財產,還碰不得了?就說是我讓你去查的,有意見,你讓他來找我。”
越秀龔衛民名下的欠的應收賬款金額很大,不少都逾期了,以前他是申致遠跟的客戶,后來申致遠讓給了深圳辦事處跟。我跟老龔還算認識,就直接打電話去追,龔衛民的答復讓我大吃一驚:“我已經好久沒有跟你們大華微拿貨啦,你不知道嗎?我的那幾個客戶都讓老隋搶走了,所以早就退出不干了。我現在專心做股票,近期還打算出一本炒股的書《淺論跟莊技巧》,等出來了我送你一本。”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申致遠,申致遠氣憤地說:“莊稼不收年年種,這個姓隋的現在越來越猖狂了,你趕緊把這個情況向倪董匯報。”
這回我學精了:“老龔本來是你的客戶,還是你讓給深圳辦事處去跟的,最好還是你跟老龔核實一下再報告倪董吧。”
申致遠看著我想了一會兒說:“也對,我這就打電話去問問老龔。”
申致遠應該是自己去向倪仁凱做了匯報,因為第二天倪仁凱就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讓我去深圳查隋德旺的賬。臨走前,黃宛妮把我叫去她的辦公室,神情嚴肅地問我:“那個叫皮特黎的香港人,是不是你的客戶?”
“是啊,一直是我在跟。”平時黃宛妮從來不跟我談具體的業務工作,很奇怪她這次怎么黑不提白不提地突然問起皮特黎來。
“根據方方面面反饋回來的消息,皮特黎這個人在內地的信譽很差,騙了好多加工廠的錢,還涉嫌走私販私,有些地方的有關部門已經對他立案偵察了。他現在有沒有欠我們公司的錢?”
“他在香港屯門有間封裝廠,目前跟我們公司的業務往來也還正常,大概有一百多萬的應收款,都是有期票的。”
“小安,雖然現在香港回歸了,但國際國內的經濟形勢還很嚴峻,在這個時候,我們當干部的一定要站穩立場,避免犯不該犯的錯誤。話我就不多說了,你還要過關去深圳,先忙去吧。”
從黃宛妮的辦公室出來,我細細地品味她的話中話,似乎是提醒自己跟不要跟皮特黎走得太近。我是內派干部中白話說得最好的,跟香港的客戶關系最密切,所以業績也最好,但因此惹來的閑言碎語也不少。做市場工作的,在外面的應酬多,難免跟客戶吃吃喝喝,但我自忖沒有做過損害公司利益謀取個人私利的事,所以向來沒有避忌。而黃宛妮要我“站穩立場,避免犯錯”。分明是在暗示,我已經有了立場不正,可能犯錯的嫌疑。我把這幾年做的事一件件復盤,想著是不是哪里不謹慎讓人有了誤解。所謂“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做市場銷售工作的人似乎都有“原罪”,而這自證清白,又是世上最難的一件事。
一路這么想著,就到了深圳辦事處,整個人已然全無斗志。隋德旺還是那張看上去憨厚單純的臉,招呼我抽煙喝茶,客氣得有些生分。我突然在想,他會不會也像我一樣是無辜被冤枉的呢,他是有些中國農民的狡黠,愛耍那些小聰明,用他的話說,只是為了“活人”而已,未必是什么大奸大惡之徒。想到這里,跟他對質的心變淡了下來,只是把倪董的意思傳達到位,讓他自查自糾,把該補的漏洞都補上,別讓報表顯得那么難看。
關于龔衛民賬戶的問題,隋德旺解釋說,那都是老龔以前跟的下家,因為現在公司抓得緊,申請不到賬期,所以他就依舊把這幾個客戶放在龔衛民名下,無非希望多做點生意。我認可了他的解釋,也沒指責他。那次談話,我自以為已經說得很輕很輕了,可是隋德旺還是漲紅著臉,細密的汗珠亮晶晶地閃耀在額頭和鼻尖。心里不禁對他涌出幾分同情。
從深圳辦事處出來我就去華強北找辛濤。柜臺租在賽格電子配套市場對面的華強電子世界,剛租下來的時候我去過一次,為了避嫌后來就沒去過了。
電子市場里臭烘烘的,人頭涌涌,嚴重缺氧,不習慣的進去呆不了幾分鐘就得出來大喘氣。去的時候辛濤正四仰八叉地坐在柜臺里跟一個客戶吹牛,見到我才一個機靈地跳起來喊了聲“哥”。
客戶見我西裝筆挺,就說:“辛總,他就是你在香港當大老板的哥吧?也不介紹給我們認識一下?”
旁邊柜臺的人聽了也看過來,我連忙解釋道:“我可不是什么老板,我在香港也是打工的。”
那客戶笑著說:“您就別謙虛了,如果不是有您在背后支持他,辛總的生意能做那么大?”
“您真的誤會了,再說,這柜臺跟我也沒關系,今天我只是路過。”
辛濤向我使個眼色,笑著對客戶說:“我哥向來低調,柜臺這點小生意在他那里根本都不算個事。”
我看出辛濤拉大旗做虎皮的意思,暫時忍住,不當面拆穿他。
柜臺里展示的主要是各類晶體管,琳瑯滿目。他們這種柜臺生意,都是相互調貨賣的,所以生意也分兩種形式,一是給終端客戶配套銷售,二是向其它柜臺批發自己的主力產品。辛濤以皮特黎給他的中小功率晶體管為主,批發占了八成以上的業務量,好的時候一個月也能賣到四五十萬人民幣,這在配套市場里,已經不算小了。
突然,我在他的柜臺一角看到了幾盒大華微的音樂芯片,臉色大變:“我不是不讓你賣我們公司的芯片嗎?”
“哥,不是我要賣,是你們公司深圳辦事處的人來這里做市場調查的時候,放在這里的,說如果有客戶要,就介紹給他們去做。我想著,你現在是市場部經理了,幫他們就是幫你,我還能拿點傭金。這不是好事嗎?這是他們留下的名片,怕你反對,所以之前我也沒敢告訴你。”
我一看,是隋德旺的名片,頓時覺得有問題,趕緊讓辛濤趕緊把那些芯片樣片都扔了。又把他拉到外面沒人的地方,千叮嚀萬囑咐,叫他不可再打我的旗號。
“可是,大家都知道我哥在香港啊,知道我是靠你才做起來的啊。”辛濤一臉委屈的樣子。
“你把我扯進去是會害死我的。現在跟你說也說不清楚,不管誰問起,你只要記住:我跟你這里的生意沒有關系,一點關系都沒有,你知道嗎?”
“好吧。”辛濤心不甘情不愿地說。那時,港臺關系本身就是塊金子招牌。
“另外,現在柜臺能不能換成你的名字。”
“不能,人家規定必須是深圳戶口才能租,所以還得用你的名字。”
“回頭我找個有深圳戶口的朋友,把柜臺的名字換了。”
“哥,換人的話,管理處要收喝茶費的,這個怎么算?”
我瞪著他,氣得半晌才說:“算我的,行了吧。”
他嘀咕了一句:“行吧。一萬多呢,”
我正打算離開,辛濤又說:“哥,還有個姓余的來柜臺找過你,說他是你的朋友。”
我半天想不起是誰:“他是做什么的?”
“他也是賣晶體管的,好像是貴州那邊一家晶體管封裝廠駐深圳辦事處。”
余辰光自從來過深圳這個花花世界后,心便回不去了,在引進皮特黎的招商項目上吃相太難看,在廠里引起了不少誹議。于是,余辰光建議廠里在深圳設立辦事處,自愿來這里常駐,負責招商引資、銷售產品。辛濤說,余辰光到深圳沒多久,老婆就在廠里給他戴了綠帽子,同時,他也在深圳跟一個潮州寡婦打得火熱。跟老婆離婚后,余辰光就娶了這個潮州寡婦,獲得了一大筆做生意的啟動資金,現在在華強電子世界也租了個柜臺,找貴州廠給自己代工,妥妥的一個老板了。
我跟余辰光尿不到一個壺里,懶得去找他,假裝不知道他來了深圳,還叮囑辛濤不要跟他攪在一起。
從辛濤那里出來,我感覺這小子現在混得不錯,消息靈通,在華強北如魚得水。這些年,大陸發展得越來越快,深圳也是一天一個樣。以前我們還不大瞧得起華強北,現在看來,這里慢慢正變成消費電子市場的一個主戰場。各種信息在這里匯集,很多的事情在這里發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