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莊的冷氏一族,在進入千禧年,突然變得平靜。曾經的冷家男人短命的傳聞被冷槐憑一己之力打破。他今年102歲,是幕阜鎮最長壽的老人。他的身體彎成一只蝦的形狀,臉卻總是朝著前方,老人已經重度老年癡呆,卻好在仍有尊嚴,要不是前兩年最后兩顆牙齒掉了,他或許執意是要頓頓吃米飯的。他不聲不響,靜靜地觀察著這世代變遷,起起伏伏,淡看朋輩成新鬼,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時候所有人都幾乎忘記他還活著,夏天他坐在陰涼的樹下,任由蚊蟲蒼蠅在他臉上胡攪蠻纏,冬天他蜷縮在某個角落里,猶如一堆舊報紙。他可以半天不發出一絲聲音,不咳嗽,不喘息,不笑,不哭,不癲,不怒,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那腰彎成了一只煮熟的蝦,臉卻端得平平直直,雙眼向前。大家都相信了冷燕說的那句話——太爺爺長壽的秘密是把新陳代謝降低,可以像烏龜一樣活千年。而冷狗卻惋惜地說,要是太爺爺還能說話,那就能講不少故事了,光他殺的那一千頭豬,怕也能說上幾年。
劉蜀還活著時,偶爾會坐在冷槐邊上,自從70歲以后,他的臉發生了奇特的變化。那些燒焦的皮膚開始萎縮,脫落,那半張毀掉的臉居然返老還童般看上去又似乎年輕了,從前那皺巴巴的耳朵,和只有一個洞的半邊鼻翼也似乎舒展開了,他的眼神變得柔和,平靜。劉新華說家里出了兩個神仙,一個長生不老,一個返老還童,學醫的冷燕說這是正常現象,肌肉萎縮后,一些老人曾經下垂的肌肉組織會重新變得緊致,只是膠原蛋白流失殆盡,肌肉貼著骨骼,給人一種年輕的錯覺。
“他變了。”劉新華看著坐在藤椅上的劉蜀,對冷峰說。
“和剛來幕阜鎮那會,是不一樣了。”
“從前他自私,冷漠,孤僻,愛發火,從不關心別人。”劉新華說話的時候依然小心翼翼,盡管劉蜀已經八十歲,依然耳聰目明。“可我實在想不起來,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老了更年期了,可能就更一更反而好了。”
“我記得是冷狗出生后的幾年。”
“好像是那會兒。”
冷峰閉緊了嘴,他差點把劉蜀的秘密講了出來。其實他并不知道劉新華是否知道劉蜀就是劉夢龍。看著妻子滿頭白發,他覺得已經無關緊要了。
”外公,是個孤獨的人吧。“從BJ回來探親的冷眉穿著長長的風衣,站在媽媽身后,輕輕地說。
冷狗在心里同意大姐。
當劉蜀去世后,劉新華整理他的遺物,除了一小筆錢已經標明了用處,還有兩個黑色的玉觀音,另外還有一封折得整整齊齊的書信,和一個章。那個章一早便被冷峰拿了去,因為它的鐫刻隨時會暴露劉夢龍的秘密。那封書信被油布紙包裹著,外面再用一個黑色的老式夾子夾著。劉新華和冷眉打開來看過,署名是一個叫徐海濤的陌生人。而那兩個黑色的玉觀音,只有冷狗說見過,劉新華干脆就給冷狗了。
”你何時見過外公有這個東西的?“
”小時候。”冷狗沒有多說,但他清楚地記得,外公經常半夜醒來,有時候他會坐在窗前,迎著月光,手里往往拿著黑觀音。銀白色的月光下,外公的臉似乎毫無瑕疵,他嘴角掛著微笑,黑色的觀音隱隱發光,在他指間流轉。
在董青檸的眼里,外公似乎頗有些家業,但他一點也不像人們口中的有錢人。他過著極為簡陋的生活,一日三餐蘿卜咸菜豆漿稀飯。董青檸從有記憶時起,外公就拄著拐杖,但那時,他行走并無不便。興許,拐杖于他,也是裝飾。
外婆早在自己初中的時候就去世了,之后外公一直是一個人生活。母親李香薷早已再嫁,在BJ有了另一個家。董青檸只記得他見過一次的調皮到極點的弟弟,別的再無音訊。外公這兩年老了很多,拐杖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并且從一只腳換成了四只腳。大學的四年,董青檸就住在這XH區的城中村外公的五層樓房里,她和外公一起住在頂樓,而下面四層,均委托給中介公司,長期出租。
對于租戶,外公頗有些計較。不是計較租金收入,而是關照中介公司,對租客的身份有些要求。外公偏愛的是溫文爾雅,書香門第的,其次才是市民工商,三教九流一律不準。其實外公大可不必如此過慮,此處租金高昂,根本不是一般人能負擔得起的,所以能來租借的,都是家境殷實的商賈,他們來自浙江江蘇一帶,雖不是真正的書香門第,但吳儂軟語聽上去還算溫文爾雅。董青檸私以為,這年頭的人,并沒有絕對的分類。誰是書香門第?誰是市民工商,誰又能被他人評價為三教九流?外公只是希望與他共同生活的人素質高些罷了。等真正住進來,他仍然能躲則躲,并不會去過分干涉他人生活,也不愿意他人來打擾自己。
董青檸的專業是國際貿易,大學第三年就出國了。但在她出國之前,倒是扎扎實實的和外公一起生活了三年。讓外公對這個自己只留有孩提時代那模糊不清的記憶的家人,重新又面目清晰了起來。但也只是面目清晰,并未深刻理解。于是董青檸充滿嚴謹教條的生活,多了一些窺探的精彩。
雖然外公是個有些古板守舊的人,但他滿腹經綸,縱然說學富五車也不為過。若是談起文章,他定能口若懸河。對于人情世故也非常精通,但他和別的老年人不一樣,不愿意把圓滑強加在年輕人身上。除此之外,他性格的大部分可就太無趣了。董青檸不想和他談論文章,也不想博古通今,于是她軟硬兼施地讓老人做了些頗為違背他個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