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落的騷亂隨著幫派成員的“改邪歸正”,似乎終于平息。
此刻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雜困惑的奇異寧靜。老神父在孩子們的攙扶下,坐上一張吱呀作響的木凳休息。他還有工作未完,還有患者需要幫助。
老神父并未察覺,距離這片搖搖欲墜的棚戶區兩公里外,一座廢棄水塔銹蝕的頂端平臺上,裹挾著鐵屑與塵土的旋風正舔舐著一道匍匐的身影。
一把造型兇悍的武器架設在那里,與其說是狙擊步槍,不如稱其為一門猙獰的單兵火炮。足有100mm的口徑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毀滅氣息。漆黑的槍管上布滿詭異紋理,仿佛某種活體烙印般,在光線下隱隱流動——那是固化其上、由復數邪惡誓言與獻祭構成的惡魔契約。這把兇器本身,便是惡魔學的集大成者。
執掌如此可怖造物,代號“寒鴉”的狙擊手,護目鏡后的目光如鎖鏈般牢牢鎖定瞄準鏡中老神父的身影。
他那無數次輕易剝奪生命的手指,此刻穩穩貼合在冰冷的扳機護圈上。
只需輕輕下壓,那枚銘刻邪咒、造價堪比等重黃金的特制穿甲爆破彈,便能瞬間跨越距離,將目標連同周遭一切化為齏粉。
然而……
就在“寒鴉”即將終結任務目標的最后一剎,一種源自靈魂深處、強大而無理的抗拒感猛然攫住了他!食指仿佛被無形焊條固定,紋絲不動。并非肌肉僵硬,而是內心洶涌翻騰、足以令靈魂顫栗的沉重枷鎖——強烈的愧疚與猶疑,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刺穿了那副經特殊機械改造、刻意抹去部分人類情感的心智外殼。
此刻“寒鴉”那雙跨越無數戰場,始終穩如磐石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冰冷的金屬槍管也隨之微微震顫。
恍惚間,護目鏡冰冷的鏡片似乎模糊了。一個久遠、稚嫩、幾乎被血腥歲月徹底掩埋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靈魂深處清晰響起,帶著孩童不諳世事的純真與焦急:
(科爾蓋哥哥……不可以……不要開槍……)
“娜塔莎……”
一個破碎的名字從他干澀的喉嚨里滾出,浸滿難以置信的痛楚。盡管理智如冰冷警鐘,一遍遍敲響著殘酷的現實——娜塔莎早已在多年前那場災難中逝去,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這是目標的“能力”效果……
“寒鴉”清晰地認知到……
卻……無法反抗……
他猛地松開緊握的槍身,大口喘息,如同剛從窒息中逃離。胸口劇烈起伏,雙眼甚至有些失焦,數秒之后,才勉強從那精神海嘯中掙扎出來。沒有絲毫猶豫,寒鴉迅速從戰術背心的隱蔽插槽中抽出一支針管,內盛淡藍色、泛著冷光的粘稠溶劑。針尖毫不猶豫刺入頸側,拇指堅定地將所有藥劑推入血管。一股尖銳的冰冷瞬間在血管中炸開,暫時壓下了那令人瘋狂的臆想與幻聽,強行喚回了殺手應有的“理智”。
藥物帶來的麻木感覆蓋住靈魂的戰栗后,代號“寒鴉”的狙擊手這才接通加密通訊器。聲音竭力維持平板無波,卻仍透出一絲殘留的驚悸與無法理解的茫然:
“……呼叫梟巢,‘寒鴉’報告……無法執行狙殺任務……重復,目標無法清除。”
通訊器那頭是死一般的沉寂,電流的滋啦聲異常刺耳。
漫長的幾秒過后,一陣冰冷、毫無情緒、經過復雜處理的聲音切了進來:
“……放棄目標……立即撤離……返回基地。”
“…指令確認…”
狙擊手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遠處那個依然毫無所覺的蒼老身影,眼神復雜如沸騰的泥沼。
神父的“能力”在冬國機密檔案中確有記載,但親身體驗遠比想象更甚。這樣的力量,究竟該如何突破?
超視距的重火力打擊?
還是無形無質的惡魔咒殺?
“寒鴉”晃了晃頭,中斷思緒,再無半分留戀,開始利落地拆解那可怕的槍械。巨大的槍身在手中被熟練地分解、裝箱,動作快得只剩殘影。轉息間,水塔頂端便只余風聲,仿佛從未有人駐足。
源自狙擊手的威脅無聲無息地消散于無形。老神父對此仿佛毫無所覺,只是將全部心力繼續傾注在眼前這片被苦難籠罩的土地上。他如同一位在污濁中跋涉的圣徒,一個接一個地撫慰著那些被疫病侵蝕的可憐靈魂。
“還有……其他患者么?”
喬神父輕輕松開眼前小孩的手腕,最后再看了一眼那終于恢復了些許紅潤的臉蛋,才轉向身邊一位皮膚黝黑、飽經風霜的男人問道,他是這片破敗聚落里的領頭人。
“沒……沒有了……神父大人……”男人聲音有些哽咽,環視著周圍劫后余生、臉上重新燃起希望的同伴們,“謝謝您…………”
就在這時,一陣略帶稚氣卻充滿焦慮的女聲怯生生地響起,如同風鈴在廢墟中輕顫:
“神父大人……”
神父循聲望去,盡管過度使用那承載傷痛的能力讓其臉色慘白如紙,但他依然向那個突然出現在人群邊緣、衣衫襤褸的少女露出了溫和的微笑,微微頷首:“哦?孩子,有什么事情么?”
女孩鼓起勇氣,小手緊張地絞著衣角:“可……可不可以請您……幫我看一下我的父親和朋友……他們……他們的狀況很不好……就在那邊……”她指向聚落最外圍、靠近銹蝕廢鐵堆的方向。
“當然可以,”神父的聲音雖輕,卻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請帶路吧,孩子?!?
沒有受到任何人的阻撓——事實上,聚落里所有人都自發地為這位疲憊不堪卻又無比高大的老人讓開了一條通路。
神父的腳步雖顯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跟在少女身后,小孩外形的劉凱,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緊緊跟在他身側。
幾分鐘后,他們來到了聚落最邊緣的一處窩棚。這棚子搭建得極其簡陋,幾塊銹蝕的鐵皮和破爛的帆布勉強拼湊而成,四周還散落著新鮮的泥土和剛砍下的樹枝,顯然才匆匆搭建不久,透著一種倉皇落腳的凄涼。
“誰?”一陣沙啞而警惕的聲音從窩棚低矮的入口處傳來,下一刻一個蓬頭垢面、眼窩深陷的中年男人探出頭來,臉上寫滿了疲憊與憂愁。然而,當他看清是女孩時,那緊鎖的眉頭還是努力地舒展了一下,擠出一個干澀的笑容:“回來了啊……”他的目光隨即落在神父身上,帶著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這位是……?”
“爸爸!”女孩連忙解釋,“這位是神父大人!我……我求神父大人來看看你和李哥的情況……”
“您……您好……”男人局促地想要站直身體,卻因右腿的劇痛而猛地一抽氣,只能尷尬地扶著棚壁。
老神父的目光敏銳地掃過男人那條打著簡陋夾板、明顯腫脹變形的右腿。他沒有多言,只是緩緩上前一步,伸出那只布滿褶皺卻異常溫暖的手,輕輕搭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男人只覺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涌入體內,緊接著,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嘣、咔嚓”聲清晰地從他腿骨處傳來!劇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輕松感。他驚愕地低頭,試探性地活動了一下右腿——那條原本幾乎廢掉的腿,竟然在幾息之間完全復原了!
“哎?!這……這就好了?”男人目瞪口呆,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然而,神父并未停留,只見他收回手,原本就有些佝僂的身形仿佛更加沉重了,邁步走向窩棚入口時,腳步竟明顯地一瘸一拐起來。
劉凱緊跟著神父,小小的身影也鉆進了低矮的窩棚。里面的空間狹小而昏暗,彌漫著汗味、血腥味和草藥混合的苦澀氣息。唯一的光源來自入口處透進來的微光,勉強照亮了角落里一張用粗糙木工板臨時搭成的地鋪。
地鋪上,躺著一個穿著破爛不堪、依稀能辨認出是某種廉價襯衣的成年男子。襯衣上大片干涸發黑的血跡觸目驚心,他的臉色灰敗,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
“李哥……他從昨天下午就開始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后來……后來就徹底昏迷了……”少女的聲音帶著哭腔,焦急地指著地鋪上的男子,“神父大人,求您救救他……”
如果“博士”此刻在場,或許能認出這位昏迷的男人——正是之前它在鐵銹區實驗自己“手搓”出來的“穩定度系統”時,意外碰到的“倒霉蛋”。
此人本是流落到鐵銹區的失意者,被迫加入“惡鬼幫”作為最底層的苦力,卻因不愿放棄被抓走的同伴,也就是眼前這對父女,竟憑著愚蠢的勇氣一路尾隨博士,最終在博士摧毀惡鬼幫地下種植園時,被它“好心”地順手放走,三人成功逃離了地獄,又是一系列輾轉流離,最終在這處相對偏僻的聚落找到了暫時的棲身之所。然而,命運似乎并未給予他們長久的喘息,好運在此刻顯得如此吝嗇。
喬神父的目光落在昏迷男子身上,那深陷的眼窩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他緩緩俯身,布滿老繭的手正要探向男子的額頭。
“等等……”
就在神父即將觸碰到目標的瞬間,一直沉默觀察的劉凱突然用力拉了拉他寬大的衣角,翡翠色的眼眸緊緊盯著地鋪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覺:
“怎么了?”神父的動作頓住,順著劉凱的目光望去。
“您看……”劉凱的小手指向角落陰影里的一塊長方形木板,“……那邊那個東西不太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