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鴉生得并不秀美，面龐如禿鷲，顴骨高高拱起。

他此刻用陰鷙的目光掃視著醉心于修煉的諸多圣子，見到李天游猛地鉆出，眼底猶如一道深潭，并未掀起多大波瀾。

興許他端得如此性格。

世人總說吳鴉比起妖人，更多了一絲瘋狂。

不置可否的是，妖人大多時候都是肆意妄為，傲慢無羈的，可吳鴉與其不同之處便在于其根本不在乎所謂世事，似乎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法無天，漫不經心。

更多的時候，妖人是對弱小者不屑一顧。

而吳鴉即便遇上強者也始終眼高一等。

這便是獨屬于他吳鴉的瘋狂與偏執。

他并未如正道宗主般去問切李天游為何浮出水面，也并未如魔宗般視而不見，他凝望著，但卻不甚在意。

就那么負手而立，如松柏，一動不動，睥睨著。

李天游來不及顧其他，鉆出湖面后便游至岸邊平躺著大口喘息著。

莫要以為是浮夸過激。

這等姿態若是傳到尋常武者中，并不會有太多異議。

盤坐湖底的不是什么蝦兵蟹將，而是堂堂公認的武道十三人之一最妖異的齊曜。

百姓人家興許不知這代表著什么。

可沒有一個武者不知道。

縱觀天下，五湖四海，廟堂江湖，除卻毫無爭議的那對拳，又有哪位匹夫敢言勝妖人半分？

這等人物，一舉一動便是天下震動，無數人為之猜疑其行徑。

何其霸道？

不避而遠之，難道如同話本中般，上去討好一二，再結交請教？

笑話罷了。

武道巔峰何其桀驁，哪一個登臨如此境界的強者是心志不堅之輩？豈會允許螻蟻與其相交，既是心態上的碾壓，也是生命本質上的壓制。

法相境界，初觸天人門檻，已然非人。

兔與雄獅豈可共寢。

李天游好容易平復下呼吸，雙目逐漸回過神來，在那等驚駭與湖底強壓之下，他竟然破入大金剛之境，從此初窺天象門徑，武道大路一片坦途，可稱前途無量。

他從未像此刻般思維敏捷。

恍惚間，他想起年少時學堂門前聽教習先生閑談時說過的話。

教習先生是個秀才，來此山村算得上是雁落塵泥。

興許也曾胸懷大志，只是滿腔抱負無從施展，因而郁郁寡歡罷。

整日里，閑暇時，常常說起如今山河將傾，天下大亂之前兆，朝堂之上袞袞諸公毫無作為之憤慨，他那時哪里聽得懂。

即便是現在，他也只是知其意，而不理會其。

他李天游自負天賦異稟，卻也知曉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初聞世事的井底之蛙，他不曾見過教習先生所說過的“奸臣當道，朝野上下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民不聊生！”，他也不曾體驗過“百姓易子相食賣兒鬻女”的慘狀。

但他打心底知道，世道并不太平，至少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風平浪靜。

天卜算曾經問他認為這世道如何？是否壓抑，是否黑暗？

他并不知道。

但他此刻妖人當面。

又見非人諸位。

想起豬臉對齊曜的恨意，傻子差點被練作人道大丹，秦家與官服勾結乃至于與紅月宗的人妖交易，以及妖人的長生實驗。

一切都隱隱在心底埋下一顆種子。

在對視那對紫瞳后，發芽，生長，乃至如今開枝散葉，脈絡清晰。

這看似平靜的湖面下，似乎早已浪起。

只道是他站身居湖中，卻反倒看不清切。

他起初以為，非人客棧的諸位，常帶面具只是愛好或規定，現在想來，多半是有不為人知的過往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罷了。

齊曜。

你這位功參造化的法相高手，到底在圖某些什么。

又有哪些，會成為你長生路上的枯骨？

我李天游會嗎？

多半也算吧。

不知怎的，李天游莫名聯想許多。

他側過頭，看向那負手而立的背負紅月的男人。

對于吳鴉，他一直是感到驚詫的。

不論是過分年輕卻武道境界高深，還是神經質般口無遮攔，都令他深深疑慮。

怎么，都不像是一宗之主的模樣。

可就是如此反常，吳鴉仍穩坐紅月宗宗主之位不知多少載。

甚至紅月宗在他的坐鎮之下，聲勢越發浩蕩，宗門也越發強盛。

他也許殘忍，傲慢。

一切的缺點都無法否認，吳鴉是出色的。

甚至比大部分正道天驕都更加顯赫。

李天游胡思亂想著，默默扶地而坐，目視那空無一物的黑衣宗主。

他思慮萬千，卻又始終碎碎，太多冗雜的信息堆砌在他腦海，以至于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熬過最初的震撼，他剩下的只有深深的無力。

若他武道通玄，全然可以在湖底便揪住那妖人衣領，質問他究竟意欲何為。

可惜，世上并未有如果。

其余六位圣子連同陳觀棋在內，都是沉浸在淬煉身軀的苦楚與體魄逐漸強橫的熬煉之中，李天游大腦刻意放空之下，倒顯得有些無趣。

愣神之間，有骨節分明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他端得被嚇的一激靈。

別過頭去。

是吳鴉。

此刻面似禿鷲的年輕宗主目光散漫，嘴角微微揚起，似是見到什么宏偉而震撼的事物。

那襲黑衣莫名問道。

“壯觀嗎？”

纖細的手臂朝向瑪瑙般的湖。

李天游隨著吳鴉手指向的方向看去。

因為大多數人都潛于較深處，湖面并未有什么波瀾，只是偶爾有氣泡浮出，裹挾著絲絲白霧氤氳。

他不知吳鴉所問是何，便誠懇道：“只覺秀美，卻不知壯觀何處。”

吳鴉抽回手，攏了攏衣袖，反倒很是疑惑的皺起眉頭，“如此宏偉的力量造就如此奪天地之造化的奇跡，不壯觀嗎？”

見李天游似乎無法領會，他再度問：“你認為，本宗可算得上英武？比之本宗師尊又如何？”

李天游全然跟不上吳鴉跳脫迥異的思路，他觀那異常認真的面龐不似玩笑。

他只覺這小妖人多半有些方面是存在問題的。

可形式比人強。

他硬著頭皮回答道：“宗主容貌甚是....奇異，至于宗主師尊，自是豐神俊朗的世間奇男子。”

前半句還有些許卡殼，后半句卻是連順吐出。

吳鴉卻笑了：“你可知長生大帝容貌如何？”

李天游老實道：“不知。”

吳鴉不再俯身，直起身來，目視平靜湖面，“佝僂似鼠，目光狹隘，額生膿包，在長生大帝早年間未曾得道，還只是初露鋒芒，便有不知所謂者言其‘鼠道人’，再后來，登臨九五，武道極巔，世人只尊稱其為長生大帝。”

“據說長生大帝一生愛一人，卻臨終也未曾得償所愿，倒顯得笑話。”

吳鴉目光炯炯，似含神光。

李天游知曉，又是吳鴉的“有感而發”，久而久之，他倒也習慣小妖人的異常之處。

只是不知道為何單單對他如此。

莫非有某種龍陽之好？

李天游深感惡寒，不愿多想。

見李天游幾欲張口，卻最終閉口無言。

吳鴉也不惱，眼底閃過一絲黯然。

“神仙亦有文武相，何須拘泥于形貌？他日若臨道之巔，何人見吾不言仙？”

只記得吳鴉如此說道。

那時的李天游并未意會到其中深意，只以為是其志向。

始終忽略其眼底一閃而逝的情緒。

似是，同病相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