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開了，夜無眠，星悲嘆。

車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有的夠著脖子瞅向窗外，看著送行的親朋，瀟灑的揮了揮手，但低下了頭，瞧著腳下的行李，卻又是一聲輕嘆。有的閉目養神看似風雨不動安如山，可手指又再不安分的輕敲著桌子，像是倒數著回家時間。有的拖家帶口，聽著身邊孩子的哭鬧，先是訓斥，又看著身邊人多，強擠著笑容，像哄但語氣中不自覺的強硬，卻讓孩子哭的更兇。

有的…唉…望著窗外不屬于自己的夜色，只覺得今晚很是凄涼。

也畢竟，今天是除夕，到家已是明年。一年的是非成敗，一年的喜怒哀樂，好像比起今夜略顯孤獨的旅程，都變得不太重要。

今夜的人，很多。

年輕的乘務員本想推著小車，叫賣著車上的零食，但瞧著過道上那些坐在行李上的男人女人、大人老人，又嘆了一口氣折返了回去。

除夕，始終還是買不到坐票的人居多。

李天賜算得上幸運，他買到了一張坐票，二百來塊錢從網上買到的。

在這個互聯網不算發達的2008年，網上買票倒也稱得上是一件稀罕事。

很多人都覺得網上買票沒有保障，也怕花了錢搶到假的車票。他們也寧愿排上一天一夜的長隊，都不愿意去嘗試網上購票。

這倒也給了李天賜這個學計算機的大學生吃了趟無比“鮮美”的螃蟹。

李天賜雖然看上去不太像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不但因為他留著一頭披肩長發，更多的還是他厚厚的鏡片下時不時透露著幾分中年人才有的滄桑，但他今年也就剛二十，過了今夜，他也才二十一。

他本來也想提前買票回家，可招他做工的小老板手頭活計實在太多，最后他也不得不被那著急發貨的老板用一千大洋收買，多干了五天的活。

好在他的腦袋也算靈光，在這趟列車停止售票的前一天，用著店里的電腦搶到了回家的最后一張坐票。

至于他多掙得那一千塊錢，拋去來年開學必要的生活費，也被他換成了平常舍不得吃的罐頭和零嘴，堆滿了他一直背著的，大大的帆布包。

當他抱著這滿滿當當一帆布包的零嘴罐頭，端坐在屬于他的這一方用勇氣和智慧搶占的小小天地里，偶爾低下頭，似乎聽到了“哥”和“賜兒”的呼喚，楞楞的有些出神。

在李天賜對面，坐著一對看上去像是中年的夫妻，他們看上去很臟。

衣裳上洗不干凈的污垢，臉上焦黑分不清是煤還是土的生活印記，手指上那黝黑厚厚的老繭，一眼望去便能猜出他們平時從事的大致也是重體力的勞作，他們似乎此時都很拘束。

女的坐在窗前，伸長著脖子看著窗外，窗外的星星很美，就像她的眼眸，在漆黑的臉頰上，依然有著明亮的瞬間。

男的正對著李天賜，他惦著腳尖，好像害怕著自己那雙縫縫補補許多趟的舊鞋，會在不經意間弄臟了地上漂亮的地毯。

他很乖巧的將手放在膝蓋上，這古怪的模樣，就像第一次獲得小紅花的小朋友那般——開心，興奮，期望，盼望，然后最后又有些迷茫，彷徨。

他也會注意到對面那個打扮潮流的李天賜，那新奇的模樣，也讓他時不時眼神會不自覺的瞟向李天賜。

再然后，他會不好意思的露出憨厚的笑容，咧開的嘴唇里，一口大白牙，整潔又漂亮。

李天賜也好像習慣了別人這么注視著他，他望著男人的笑容也露出他的微笑，他也以為這兩份笑容本應該在觸碰的那一瞬間，理所應當的打開著兩個陌生男人的話匣子。

但對面的男人卻好像在逃避，他又低下了頭，盯著自己的手背，那雙干枯的手背，就像兩顆枯死的樹苗，焦黑，又有些枯黃。分開的手指也像是分叉的枝干，在逐漸昏黃的燈光下，更是凄涼。

綠領毛衣，是坐在李天賜右邊男人身上的衣裳。

他看上去歲數也不大，三十歲上下，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輕薄的鏡片里帶著恰當好處的儒雅。

他面帶著微笑打量著這周邊的男人女人，他也不說話，只是雙手緊緊握著放在腿上的超大保溫杯。

他也好像很疲憊，雖然他的眼睛很亮像是兩輪月亮，但長長的睫毛，時不時壓的他的眼皮往下墜，但他也會在閉合的那一剎那，又努力睜大著他那雙秀氣的眼睛，不言不語，強打著八分精神，聆聽著其他的車位上的喧喧嚷嚷，品著火車上的喜怒哀樂，等待著一個屬于他的時刻。

熟悉的，陌生的，萍水相逢的，來自五湖四海的乘客，好似都跟他一樣再期待著，在等待著一個屬于他們的時刻。

一個屬于他們一年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的時刻。

車上，很暖，燈黃卻很亮。

老成的乘務員，抬著裝滿貨物的小推車，大聲吆喝著上面的食品。

相比于之前年輕膽怯的乘務員，他不但老成，還干練，更聰明。

貨架上的商品，比起往日必備的烤鴨板鴨，薯片飲料，方便面干拌面，還多了一樣速凍餃子。

這速凍餃子，可是麻煩，一般而言，速凍餃子都要用水去煮，開水燙則是容易燙不熟。

但在除夕這個日子里，誰又管這速凍餃子燙不燙的熟？只要能吃上一口餃子，說不定就能提前感覺到家的味道。

幾十包速凍餃子，還沒走到車廂一半，就被一掃而光。

很多人買了倒也不吃，只是呆呆的盯著速凍餃子的封面，臉上吃吃的在笑。

似乎他們買的并不是餃子，而是一個美好的念想。

忽然，窗外幾朵焰花閃過。

明一下，就被黑夜吞噬。

但這調皮的煙花，也讓很多人忘記了他們今夜只是火車上孤獨的夜歸人。

他們看著這一閃而過的焰花，飛在空中，又淹沒在星辰，就像見到流星一樣，虔誠的在心中開始許愿。

明年一定要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