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厚看到陳亦文進屋，仿佛看到了大救星，也愈發覺得自己跟著泥鰍沒錯。
這是個放火未遂的案子，人是當場抓的，跑都跑不掉，按理說處理起來沒什么難度，于是龍渠讓寧厚來審犯人，就當給他練手。
沒想到老七這家伙這么狡猾，竟然編出一個上家，幾句話就把自己說成了被害者，第一份報告也被退回重審。
寧厚多少有些受打擊，一方面是挨了袁部長的批評，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連累了泥鰍哥，所以他決定一個人把責任全攔下來，哪怕為了面子，也不能讓泥鰍沾手。
沒想到龍渠幫他把分析師都請來了。
“阿文哥。”猴子說話也客氣起來：“你怎么來了。”
“龍渠找我來幫忙。”
沒錯了，寧厚更高興了：“還是泥鰍哥靠譜，那我就先出去了。”
陳亦文目送寧厚離開。
猴子不知道，每次從他嘴里蹦出“泥鰍”兩個字的時候，龍渠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這事可能連龍渠本人都沒意識到。
房間里只剩下陳亦文和老七，不過他知道玻璃背后還有兩雙眼睛看著自己。
“我是三十九分部的記憶分析師，你有什么話可以對我說。”
“分析師，太好了。”老七幾乎激動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長官，我真的是被人控制，你看我在電子廠工作得好好的，干嘛要放這把火，這不是把自己的飯碗都燒沒了嗎。那兩位治巡長官都不相信，你可一定要幫我證明啊。”
老七說得情真意切，連陳亦文都看不出說謊的跡象：“正常程序是這樣的，我會接入你的記憶。嗯……不會痛，接入后我會給你一個提示，你好好回憶下被人操控時的樣子，具體結果我會判斷。還有，不要胡思亂想，明白嗎？”
“明白，明白。那長官，我們什么時候開始。”
陳亦文想了想，這不是在給人屏蔽記憶，接待得再好也不可能收錢，就不用換地方了：“現在。”
兩人稍一接觸，周圍就變得安靜起來。
場景卻依舊沒變，陳亦文有些奇怪，自己應該是接入宋老七的電子腦了，可為什么場景沒有變化。
這時審訊室的門被人推開，進來的竟是老七，陳亦文這才發現，自己竟坐在被審訊者的位子上。
“姓名。”
“聞易誠。”
“年齡。”
“24。”
“來這里的目的。”
“找你。”
“你反對智能統治嗎？”
“不反對。”
“那我們就沒什么可說的。”
“等等。”陳亦文明顯能感覺到眼前這個宋老七很不正常。
“還有事？”
“你是誰。”
老七意識中的另一個老七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有很多名字，但這些名字都不是我，所以你可以叫我，影子。”
“好的影子，你為什么要燒電子廠。”
“你反對智能統治嗎？”
“我反對。”
“很好，我希望你能去摧毀三十九區‘前沿電子工廠’。”
“為什么。”陳亦文察覺到和自己對話的其實是一段程序，顯然沒有智力，很容易套話。
“中樞正在研究擁有人類情感的智能，用不了多久仿生機器人就將完全取代人類。‘前沿’生產的精密元件是其中重要一環。”
網絡上每天都有危言聳聽的故事，陳亦文對此毫不在意：“按你這么說的話，摧毀一個電子工廠可遠遠不夠啊。”
“這是阻止仿生人計劃的一環，我知道的只有這么多，這是我的使命。”
這段話全是邏輯漏洞。
仿生人計劃這么大的事，為什么沒人知道。
如果你真有這么大的能量，為什么偏要把拯救人類的任務為交到一個保安身上。
你是其中一環，那其他環節是什么。
況且這些行為根本瞞不過主腦，你這是多此一舉嗎。
你這么關心人類，你的媽媽知道嗎。
……
“我不信。”
影子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說話都有了語調：“你叫陳亦文，第三十九新到任的記憶分析師，接入宋紫的意識是為了證明他受人控制，我沒有控制他。”
陳亦文有些驚訝，影子的情報搜集能力確實很強。而且看他的樣子，這是恢復智力了？
既然如此，只能換一種策略：“我接入他的意識，卻只能坐在這里和你說話，這不叫控制叫什么。”
“明白了，現在就讓你接入他的記憶。”
陳亦文沒想到影子還挺好說話，思索間，畫面切換。
地點來到一家黑市診所，醫生一邊往“陳亦文”的身體里注射東西，一邊用影子的聲音說道：“宋紫受過化工污染，身體無法吸收銅元素。當時他沒有拿到任何賠償，更不用說醫療費用了，所以現在只能靠注射藥物維持生存。”
冰冷的液體順著小臂流入體內，陳亦文第一次感受到水也分軟硬，血管中似乎有無數堅固的顆粒，刮得他整條手臂生疼。
未等他細細體會，視角轉向一場家庭聚會，燈火輝煌，食物的香氣溢滿角落。宋紫有說有笑，完全看不出身患重病的樣子。
“因為不想親人擔心，所以宋紫沒有和任何人提過這件事。當然就算他說出來，家里也幫不上多大忙，這點他很清楚。”
轉眼間，桌上的食物、身邊的親人和四周的歡聲笑語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小小的臥室，僅有兩張床大小。陳亦文只能蜷縮在一角，忍受潮濕和金屬生銹發出的臭味。
“即使價格低廉的黑市替代藥物，也不是宋紫能承受得起的。雖然他還有一份保安的工作，但近年來智能安保發展極快，他的收入不升反降。不出意外的話，等前沿工廠的安保系統迭代完畢，他就要失業了。”
影子話音未落，陳亦文又來到一條小巷。
這個地方他認識，腸邊巷，一頭連著肉腸街，再往前走幾步就到了水煎腸小攤，昨天他和寧厚等人還在這里吃過東西，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滿嘴腥臭。
記憶跟隨主人移動，緩步走到一個垃圾箱前。
“我建議你暫時屏蔽嗅覺和味覺系統。”
陳亦文遵從了這個友好的建議，下一刻，宋紫打開蓋子，在里面翻找起來。
“宋紫這樣的人在中樞有很多，根本不需要刻意操控。他們本就對世界充滿絕望，只需稍加點撥，就能成為別人的武器。”
即使沒有嗅覺和味覺，享用晚餐的畫面依舊令人反胃。
中途的時候，從肉腸街方向又來了一個人，從穿著上看，像是剛從荒都偷渡進城不久，記憶的主人點頭和他打了招呼。
“都市之外的原駐人都能吃上干凈的能量棒，而宋紫這樣一個中樞市民卻只能撿些別人吃剩的東西。”
解決完食物的陳亦文走出小巷，徘徊一陣后再次返回，卻見腸邊巷已經被治安機器人封鎖了。
“宋紫在信息拾荒時見過些消息，這段時間黑市對荒都人的電子腦特別感興趣，他或許也想碰碰運氣，可惜被人搶先了一步。”
腸邊巷口又變成了電子工廠大門，陳亦文剛灑了兩桶汽油就被安保機器人當場制服，世間萬物定格于此。
影子以“老七”的樣子再度出現，將陳亦文從地上扶起：“心中沒有怨恨，但這樣的人才最危險，不是嗎？”
陳亦文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塵土：“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說，你對他做了哪些點撥。”
“你還在懷疑我入侵他的電子腦。”老七笑道：“我不會用這么低劣的手段。”
“可我不能想象。”陳亦文說道：“像他這樣的人，光是為了活過今天就要耗盡全部力氣，要被人怎么說服，才會去做如此極端的事。”
“那你的想象力真是太匱乏了。”
集一抬手，剎那間，無形的力量擊破意識世界的外層屏壁。
代碼和字符從虛無中誕生，無數條信息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陳亦文所在之處，幾乎要突破植入式納米計算機的速率臨界點。
電子工業污染……下區瘟疫……仿生人開始適應高維度工作……第一次情緒戒斷實驗……記憶篡改……鰥寡老人集中營……人工酸雨……
鋪天蓋地的負面新聞將陳亦文完全淹沒。
呼。
審訊室中，陳亦文松開老七的手，大口喘息。
面前的老七一臉茫然。
龍渠和寧厚奪門而入。
陳亦文似乎看到光亮一盞一盞從頭頂閃過，聽到周圍嘈雜的聲音去了又來。
重影的畫面疊加到一起，化成袁宇焦躁的身形。
“沒事吧？”
“沒事。”陳亦文緩過勁來：“宋紫沒有被人操控，也沒有感染病毒，縱火是他自己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