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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羅登月之后，人類暫時沒有再去叨擾宇宙。然而，這安寧在百年后被打破，渺小的人類活躍在浩瀚的太陽系中，將其打造成無與倫比的人類樂園。

月球、火星、金星等大型天體宛如碩大無朋的百貨商場，商品雖琳瑯滿目，卻分散于各處，一旦進去一時半會兒很難出得來。想必這就是所謂的引力3太強。雖然也有人樂于在這些星球上流連忘返，但更多的人則青睞于小店林立的商店街。

火星和木星之間的小行星帶就是這樣的地方。從只有石頭的星球到擁有水和有機物的星球，各種天體上都熙熙攘攘。在這些行星之間移動，總比去火星或是金星容易。

早在堇出生的半個世紀前，人類就已經在小行星帶設立基地、興建城鎮、成立公司甚至建立國家，搭乘宇宙飛船穿梭往來于小行星之間。

要說這個時代最耀眼的職業，非宇宙飛船的船員莫屬，其次要算宇宙都市設計師。從事這兩份職業的人都不會在一個地方久留，需要在星辰之間不斷地飛來飛去。筒見堇正是身為宇宙飛船船員的女性與身為設計師的男性相遇后，結出的愛情結晶。

對于自己的父母，堇心懷兩大憾事。其一是他們給孩子取名的品位。雙親給孩子取名為“Smile”，希望孩子在成長中能笑顏常駐，這份心意完全可以理解。但問題是，這種拙劣的諧音哏4只有日本人才明白。即使是這個時代，宇宙的通用語仍是英語，因此當人們聽說堇的名字后，并不能意識到這其實是一種花的名字5，他們只會笑著說聲“哦——”，然后叫她“斯邁魯”或者“斯邁利”6。雖然堇總是應景地回以笑臉，心里卻很泄氣：這不是在叫男孩子嗎？

另一個不滿在于，父母常常在她的生活中缺席。要說無奈也確實很無奈，畢竟他們的工作性質就是如此。以至于堇不是在等待父親就是在等待母親，盼著他們回到位于艾女星的家，而一等往往就是好幾個月。

不知是否是出于這個原因，總之，堇成了一名宇宙港的無線電操作員。

無線電操作員扎根于本地，總是在港口待命，迎候宇宙飛船的到來。因為艾女星港是個規模很小的偏僻港，無線電操作員除了負責聯絡以外，還要兼任類似于管制員的工作，不過大部分管制工作在很早之前就已經自動化了。和谷神星那樣動輒有百來艘飛船進出的大星不同，艾女星這樣的小星，一次最多也就同時來個三四艘飛船，基本不需要進行交通疏導。因此，堇的主要工作就兩個——說“歡迎入港”以及“一路順風”，此外頂多再處理一些小故障。總而言之，這是一份寧靜祥和且大部分情況下相當無聊的工作。

令人熱血沸騰的冒險電影里，主人公往往是宇宙船船員，而聰慧知性的都市設計師則受人尊敬。堇的職業與他們都不同，既不起眼又默默無聞，總是充當著配角。

不過，這份工作也并非一無是處，只要守在這里，就不會錯過任何人。無論是誰，只要來到這里，就一定能夠與她相逢。

從筒見堇戴上耳麥那天起，一晃快四年了。

總是綠燈全亮的管制室一角，今早亮起了一盞小小的黃燈。

怎么回事？

難道又是傳感器異常？堇想。前不久“惠斯勒號”的桅桿差點卡住密封艙門的那起事件，原因就是異物傳感器出了故障。檢測艙門異物時，居然出現了-200米和8i7厘米這類不可能的數值，因而被處理系統忽略。

這個問題在更換距離計量儀后就徹底解決了，不知這次又怎么了。

堇跐溜著滑輪椅去查看亮燈，發現是十六號碼頭有物品遺留，那里是宇宙飛船離開凈空區后停靠的密封碼頭之一。大概是早上出港的貨運飛船遺漏下了什么東西。太好了，看來不是什么要緊的情況。

碼頭的船舶配載員8忙了一個通宵，目前十六號碼頭上空無一人。因為這個碼頭正好就在管制塔臺的正下方，而下一艘飛船午后才會抵達，堇現在手上無事，便自己下去查看。

碼頭上除了佇立著的裝卸設備外，就像一個空蕩蕩的倉庫，看不到任何遺留物品。堇納悶地四處巡視，當她來到一臺裝卸夾具旁時，聽見了微弱的“嘰——嘰——”聲。

用來固定入港船只的鐵爪狀夾具上夾著一個東西，形狀很像放大數倍的冰激凌甜筒。微弱的聲音就發自那里。堇操縱開關，將那東西從夾具里解放了出來。

這可真是個怪東西，一頭尖尖，看著像螺，拿在手里很有分量，還“嘰——嘰——嘰——”地鳴響著，震動不止。這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堇正擺弄著，只見那東西的尖頂上冷不丁睜開兩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她。

堇尖叫一聲把它給丟了出去，可那東西竟然沒有摔在地上，而是尖頂朝上懸浮在空中，兩個眼珠緊盯著堇。堇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從外形上看，她覺得八成是機器人。

堇心里直發毛，打算逃走，“螺”卻滑行似的跟在她后面。“不要跟過來！”堇大叫，但那東西似乎沒長耳朵。

結果，那東西一直跟到了管制室，穩穩當當地貼在堇的控制臺邊。

“這是什么呀？”同事們都笑了起來。

“哎呀，好有趣！”室長說著捅了捅它，可它一點兒離開的意思也沒有。

堇詢問了已經離港的貨運飛船，又和碼頭的配載員通了電話，他們都對那東西一無所知。“螺”身上什么標記都沒有，根本無從得知它的底細。

唯一知道的是它持有船籍編號，港口的電腦顯示這家伙是一艘飛船。來歷不明，母港就在這里。看來，好像還是它自己登記的信息。

飛船？那么小，竟然是一艘宇宙飛船？

整整一天，那玩意兒就沒挪過地方。堇傍晚下班回家時它也沒有動靜，到了第二天早上，堇來上班，發現它還在那兒堅守陣地。堇剛一落座，它就發出了“嘰——嘰——”聲。

看來它很中意那個位置。因為不像是爆炸物，堇也就隨它去了。

人類生存需要電。在宇宙中，最簡單的發電方式是使用太陽能電池。離太陽越近，發電能效自然越高，因此大城鎮都建在小行星帶的內側，絕大部分人類生活在那里。事件、流行、發明和政治也都由那里興起，再向外擴散。惠斯勒二人組的主要活動范圍也不例外。

艾女星卻位于小行星帶的外側。它遠離繁華忙碌的地帶，是個四萬人口的小鄉鎮。這顆小行星的形狀酷似威士忌酒瓶，地下被挖得如蟻穴般四通八達，從而建起一座安全又溫暖的地下通道都市。它的學校和商店街規模都很小，政府建筑也不大。唯有修建政府門前的公園時花費資金較多一些，綠意環繞著帶噴泉的淺水圓池，池中有鴨群和一對海貍在戲水，也不知是誰給放進去的。

這是座雖然小卻宜居的城鎮，處處周到而體貼。只是，終究還是缺少了一點兒刺激。

正因如此，這里對外界來的刺激格外敏感。能望見凈空區的抵達閘口外，總有人有事沒事地溜達過來看上幾眼；若有稍微有趣些的飛船抵港，人們更會攜家帶口地蜂擁而來。那場面總是熱鬧非凡，迎接飛船也就因此成了艾女星居民喜聞樂見的娛樂之一。甚至艾女星地方電視臺也為此設置了專門節目，每天播報的新聞基本都是這樣的：“以上是體育新聞。接下來播報今日入港船舶情況。九點半，FedEx9的貨運飛船‘達科他號’將抵達本港。預計大家的快遞和小型貨物將在傍晚時分送達。十六時，伊勢丹10HD集團的貨運飛船‘橫濱號’——不好意思，是‘橫濱丸’——將抵達本港。看來本周末將舉行大甩賣活動。”

飛船方面也深諳此道，會在預定的入港日前先打出廣告，或直接在港口進行登陸當日特價促銷等活動。每到這種時候，堇也會稍微忙碌起來。

“艾女星管控中心，這里是‘橫濱丸’。我方希望能在三號碼頭靠岸。”

“‘橫濱丸’，歡迎入港。請在十一號碼頭靠岸……”

“艾女星管控中心，本船希望在三號碼頭靠岸。本次靠岸后要進行登陸促銷，需要寬敞的場地，十一號碼頭空間不夠。”

“‘橫濱丸’，貴船預約的是十一號碼頭。”

“確實如此，但希望能夠進行臨時變更。”

“可是三號碼頭的使用費要高出許多……”

“我們會補上差價。白天放出的廣告中已告知顧客在三號碼頭促銷，無論如何請通融一下，務必讓我們使用三號碼頭。很抱歉，拜托了。”

“……那也只好如此了，請去三號碼頭。”

答復完“橫濱丸”之后，堇急忙打開和十一號碼頭的通信線路。

“這里是管控中心，呼叫地勤組。‘橫濱丸’的靠岸碼頭已變更。實際靠岸碼頭為三號！實際靠岸碼頭為三號！請導航、供電、供氣和警備各負責人員移動至三號碼頭！”

“三號？那不是在港口的另一邊嗎！”

“對不起，拜托了，實在對不起。距靠岸時間還有兩小時十分鐘……”

堇在麥克風前一個勁地沖被打亂計劃的工作人員鞠躬。明明不是自己的錯，道歉卻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突如其來的變更程序進展順利，飛船最終平安入港。抵達閘口外擠滿了迫不及待的主婦們。船體靠岸后，賣場的籌備人員下船嫻熟地布置會場，剛一準備就緒，等得不耐煩的人群就一擁而上，爭搶起商品來。

堇和一位男同事透過顯示器目睹了這一幕。

“真羨慕，我也好想去。”

“周末不是還有正式的促銷嗎？”

“看這熱度，恐怕在那之前就會被一掃而空了！啊，那不是您夫人嗎？”

“嗚哇，真的是她！但愿她別又買瘋了！”

男同事苦惱地按著自己的額頭。

“橫濱丸”的迎賓經理登上演示臺，單手舉著招牌商品，滔滔不絕地吆喝著，語速像機關槍一樣快。圍在演示臺周圍的主婦們嘰嘰喳喳地起著哄，她們就像飛落在飼料場的水鳥，不斷地銜走心儀的商品，每個人都樂在其中。

“好了好了，各位！都回去工作！‘愛神星號’將于十八時離港，不要光顧著看下面，做好準備，做好準備！”

夏普室長率真的語氣中帶著焦躁。她其實是所有人中對促銷活動最為狂熱的人，卻因為工作的關系不能去湊熱鬧。

“是……”

“好……”

堇和同事們無精打采地回應著，離開了顯示屏。

“艾女星管控中心，我方已進入公共宇宙區域。通信即將終止，感謝你們的服務。”

“‘愛神星號’，祝此去一帆風順。”

堇對離港的飛船說道。這不僅是工作上的場面話，也包含著她的祝福。

送走那天的最后一艘飛船，管制室再度陷入靜寂之中。綠燈全亮，沒有異常。

那塊被綠燈環繞的空間，宛如與外界隔絕的另一個世界。所有的事都在它之外發生，它只是從堇的左邊閃爍到右邊，從右邊閃爍到左邊。無憂無慮，卻又清冷孤寂。

“呼……”

堇重重地靠向椅背，發出嘆息。

要說從不想去看看外面廣闊的世界，那是自欺欺人。但堇心知肚明，自己做不到。那不是能力的問題，而是關乎勇氣。她沒有勇氣離開故鄉的土地和伙伴，沒有勇氣邁進那個不知會發生什么的外部世界。

這也許正是人們如此憧憬外來事物的原因。

這時，堇的膝蓋被什么輕輕地碰了一下，同時“嘰——嘰——”聲響起。堇一看，那個像螺一樣的怪東西搭在她的裙子上，兩只眼睛仰望著她。

“你也想去外面嗎？”

堇不禁沖它說起話來。那家伙左右震動著，似乎在說“不想”。

“也對，你本來就是從外面來的嘛……你從哪里來，又是為何而來？”

堇沒指望得到回復，那家伙實際上也確實沒有回復。它只是“嘰——嘰——”地鳴叫著回到控制臺，在雷達觀測器的角落安營扎寨。

“喂，你這樣我就看不到畫面了！”

堇嘟囔著，用手指推了推它。

然而它就像塊沉重的巨石，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