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雨。
雨聲滴答滴答,聞孤果然如他所說的那般,這幾日都沒有來擾她清凈。他在給她時間,去接受腹中的孩兒。
花半目光幽深,看向殿外的大雨。
大雨嘈嘈雜雜,亂珠落盤,雨腳不歇,她的心也是一團亂。只要她一想到腹中的孩兒,她就會陷入糾結。
究竟要怎樣除掉它?
聞孤不想她的孩兒知道,它的母親是被它的父親陷害,它的母親對它的父親有著深仇大恨,它的母親明明是才貌雙絕的公主,卻要被迫裝成一個瘋子生存下去。
只有裝成瘋子,他才不會趕盡殺絕。
這么多年來,花半一直謹小慎微的生存在宮中。即使她表現出失常、不知禮數,她還是能敏銳地察覺到別人目光中對她若有若無的懷疑。尤其是他看著自己的眼神,不知何處而來的自信每次都令她慌慌張張。
那日聞孤的兩句話驚到了她。
第一句,“你,其實沒有瘋。”
話中是肯定,他當時的眼神也沒有半點猶豫,似乎心中篤定了這是事實。
這個眼神,在五年前,她質問他是不是聞孤殺了父皇的時候,他也是這個眼神。
但是,聞孤當時目光中的冷漠,成了她一輩子的傷痛。
第二句,“太醫說,你有了身孕。”
云淡風輕的一句話,話中帶著喜悅,眼角微微上挑,進一步可以確定是喜色,好似平常人家要當爹了一樣。
不,他一定有更大的陰謀。
花半偏執地認為。
雨聲越來越大,遮掩住了世間一切雜音。
花半被拴在這里,什么也做不了,平時宮女侍奉都要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于是,花半只能狠下心來撞柱子,這幅皮相在她眼中已經半點都不值得憐惜了。
但是,第一次撞柱子就被宮女逮到了,很快,花半就被換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聽說,她撞柱子這件事情被他知道以后,他少見的動怒了,把侍奉的宮人責罵了一通,差點動刑。
此后,宮人侍奉的時候就更加謹慎了。
花半懷有身孕的期間,聞孤也不來給她添堵,只是每天差人去匯報情況。宮中進進出出的人也被嚴格盤查,閑雜人等擅自出入即刻處死。
這大概是聞孤奪位以來,刑罰用得最多的一個時期。宮人們無不終日惶恐,讓她看了心里愧疚。只怕,這也是他的計謀。
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妊娠反應也開始明顯起來了。花半吐得很厲害,一吐就面如菜色。之后就是嗜睡,一覺睡得昏天黑地。
但是,好像腹中的孩兒一切都好。漸漸地,花半好像能感知到腹中的孩兒,這又讓她動了惻隱之心。
臨盆那天,也是大雨。
花半在里面忍著陣痛分娩,卻不知道聞孤就站在門外,一等就是兩個時辰。
那天的雨,又冷又涼。天空也一片昏暗。
直到屋里的尖叫聲停止了,太醫抱出哇哇大哭的嬰兒,他的臉色才稍稍緩和。
但是,太醫突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后,崩。”
兩個字,讓聞孤險些暈倒在地。
聞孤臉色煞白,瞥了一眼哇哇大哭的嬰兒,嬰兒的臉皺巴巴的,全身粉紅,就像一只猴崽子。
他的瘋子皇后貌美如花,怎么會因為這個丑東西而死?
氣氛的聞孤轉身就走,留下一群太醫跪在原地面面廝覷。嬰兒的啼哭聲被淹沒在雨聲中。
雨,冷。雨打梧桐。葉疏,風冷。
他自酌一杯冷酒,殘燈半盞,好不凄涼。
如果不是他的冒失,或許她現在還在殿中聽戲,像一個沒有瘋的公主一樣端莊嫻靜。然后再等幾年,讓先帝壽終正寢,她還是可以甜甜的對他笑,喚他一聲夫君,兩人還可以同賞月色,吟詩作對。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他對花半的感情始終如一,沒有半分虛假。可是造化弄人,同巢而棲的鳥兒兩向飛散。她放不下她的父皇,他舍不下他的皇位。
家國天下,她選擇了家。江山美人,他選擇了江山。他們都如此默契地選擇了與彼此越走越遠的方向,覆水難收之時唯有兩處感傷。
愛一個人很難,把一份愛小心翼翼地呵護下去更難。上蒼既讓他們相遇相知,又玩笑意一般地讓他們因嫌隙分散。
他將杯中的冷酒一口飲盡,恰巧禮部的官員來問公主的名。
原來是一位公主,要是像當年的她一樣才貌雙絕就好了。但是,不要死腦筋,看不到別人的真心,最終含怨而去。
聞孤雙眼迷離的晃了晃酒杯,臉上一片潮紅,“含怨,就叫含怨。”他一口說道,擲地有聲。
禮部的官員一臉茫然,陛下醉酒之言不知該不該聽。聞孤見禮部官員久久未動,怒將酒杯摔在禮部官員的面前,吼道:“怎么?嫌朕落魄了,連朕都話都不聽了?”
落魄二字,多少凄涼心酸。他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普天之下誰敢對他用落魄二字?
他畫地為牢,非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的那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一份美好在自己的指尖劃走,又無可奈何。
他忘記了世間有一言,曰: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自己種下的惡因,只能自己把惡果吞下,世間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禮部官員唯唯諾諾的退下了,他換了一個新的酒杯,接著喝酒。殘月高升,隱過樹梢。
秋夜的風,吹起來徹骨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