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不敢馬虎,四下打量了一番過后,又左思右想,勉勉強強的念了兩句。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尚歆一語未發(fā),似已入睡。
嫡女尚未發(fā)話,張氏可不敢自作主張拿什么。可張氏又不敢明問嫡女意下如何,便用眼神示意菖蒲走進些看看嫡女的情況。菖蒲額角的血還留著,哪里敢貿(mào)然打擾嫡女,便假裝什么樣不知道,木頭人似的僵立在原地。
張氏又念了兩句,只是聲音越來越小,后來干脆就不念了,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著嫡女發(fā)話。這一坐,就是一上午。
臨近晌午時分,尚歆才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起來。菖蒲扶起尚歆,尚歆揉了揉眼睛,好一會兒之后才注意到靠門坐著的張氏,這才恍然大悟,故作懊悔的道:“我竟然睡著了……”
張氏淺淺的笑著,心中已是怒火中燒。張氏連忙起身行禮,意圖告退,尚歆叫住了她。
“等等。”
張氏想著嫡女還有何吩咐,只見嫡女指了指匣子,對張氏說:“里面有一支翠鳥銜珠步搖,你拿去罷。明日,我要看你戴上。”
張氏頓時怒火消了大半,大喜過望,臉上蕩漾著的笑意更深了。“多謝嫡女,多謝嫡女。”
菖蒲將匣子呈到張氏面前,見張氏一臉貪戀,心中又是羨慕又是厭棄。
張氏拿完之后,尚歆吩咐菖蒲把匣子收好,自己又迷迷糊糊的睡了回去。
下午,管家來報,說王府世子帶著公子來訪。王府的世子原本是尚歆的夫婿,幾天前尚歆落水后性情大變,說看著世子心煩,便在半日之內(nèi)與世子合離了。
世子又怒又委屈,礙于侯府嫡女的身份與權(quán)勢,又不敢多言,只能咬牙咽下這口氣。而世子帶了的公子,是尚歆與世子的獨子,今年不過是會說話的年紀(jì)。
尚歆讓世子在前廳候著,讓菖蒲把公子抱了進來。尚歆陪著公子玩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又叫人送了回去。
世子等了一下午,算是吃了閉門羹,胸中萬分惱火,第二天便遣人送來書信,不過是斥責(zé)侯府嫡女不講禮數(shù)。尚歆也沒太在意,倒是叫人傳話回去,說公子可以常來。
公子似乎特別粘著尚歆,吵著嚷著說要去侯府,世子沒辦法,一連著幾日,世子都帶著公子來訪。世子在前廳侯著,是張氏接待他。
幾月之后,月黑風(fēng)高的一個夜晚,尚歆早已在打著燈籠在墻角等候兩人。
“張氏,世子。”尚歆笑吟吟的看著背著包袱的兩人,兩人一人面色鐵青,一人面色蒼白。
“別來無恙。”尚歆含笑走近了兩步,燈籠映照著張氏和世子的輪廓更加清晰,“在你們當(dāng)中,今夜只能走一個人。”
春夜里的風(fēng)與冬夜里的風(fēng)無異,吹得人徹骨生寒。
張氏直勾勾的盯著打著燈籠的尚歆,目中的毒怨似乎要將尚歆吞噬。燈籠散發(fā)出光芒,照得張氏頭上的翠鳥銜珠步搖愈發(fā)閃耀。
世子開始顫抖,目光空洞的看向張氏。
張氏手腳發(fā)涼,重重地咬住下唇。
血,濺成了一朵凄美的花。在凄寒的深夜之中,冷風(fēng)貪戀的舔舐步搖上溫?zé)岬难任端纳浔牵徐s異常喜歡這個氣息。
張氏殺了世子,刺破世子喉嚨都翠鳥銜珠步搖是她從世子手里搶來的。世子先她一步奪了她發(fā)髻上的步搖,奈何最終還是她眼疾手快。
尚歆看著張氏手中染血的翠鳥銜珠步搖,高興的笑容似乎是對張氏的鼓勵與欣賞,她低吟道:“今夜我看了一處好戲,世子這個人反復(fù)無常,我早就厭惡他了。”
她這是借刀殺人。
尚歆的目光落在世子倒下的尸體上,紅色的鮮血汩汩流了出來,覆在了愈發(fā)蒼白的臉頰上,將他的錦衣染成一片暗紅色的血漬。
世子倒在血泊之中,睜大了眼睛,好像死不瞑目,微張著口,好像有話呼之欲出。可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出口,四周唯有一片死寂。
“你走罷,剩下的我來處理。”
尚歆用腳踢了踢世子的尸體,目光中的鄙夷與厭惡顯露無疑。她早就想將世子除去了,但是又怕這種事情臟了她高貴的侯府嫡女的手,于是利用張氏逼死了世子。
權(quán)力之上,是愛干凈的骯臟。
張氏又怒又怕的看向尚歆,手緊握成拳,指甲鑲進了肉里,最后也只能趁著夜色離開。她消失在風(fēng)中,那支染血翠鳥銜珠步搖卻被她丟在了地上。
步搖做工精巧,價值連城。可是一旦染上血污,它就一文不值了。倘若今夜之事被傳開,世間怕是沒有哪個女子愿意再佩戴它,一支沾了情郎的血的步搖,一個茍且偷生的卑微欲望,說出來只會叫人唾棄。
……
“這些年,我總在想,他臨死前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什么。”老板娘眼簾低垂,宛如殘風(fēng)破花的臉頰多了兩道半隱的淚痕。
她反復(fù)揉搓著梁丘來給出的二兩碎銀,最終把碎銀推回給梁丘來,說道:“我當(dāng)壚賣酒這么多年,見過無數(shù)的人,觀察過無數(shù)的人的神色、說話的口型……”
說著說著,老板娘就哽咽了。
梁丘來淡笑凝視老板娘,臉上的笑意發(fā)冷。他打心底里不喜歡這個自私自利的老板娘,面對老板娘推回來的碎銀遲遲不收。
“我想,他要說的是,……快走。”
躲在袖袍間的明月聽了心頭一顫,僵直著身子一動不動。而梁丘來面色平靜,臉上掛著的淡笑也似笑非笑。
老板娘給自己倒了一杯濁酒,囫圇吞了下去。涼涼的濁酒劃過咽喉,落到腹中,如生吞刀刃一樣刺喉,讓她五臟六腑皆劇痛無比。
“故事講聽了,我們……我也該告辭了。”梁丘來轉(zhuǎn)身就走,最終也沒有收回那二兩紋銀。他走得干脆利落,轉(zhuǎn)身之際像極了一朵蓮花輕移于如鏡的水面之上。
在酒肆之內(nèi)聽了一天的故事,不知不覺間酒肆之外已是夜幕籠罩。雨勢漸小,淅淅瀝瀝的不曾間斷,腳剛踏出酒肆的門檻,秋雨的寒涼之意便撲面而來。
見四下無人,梁丘來便喚出袖袍間的明月,明月躍上梁丘來的肩頭,嘀嗒好大一顆雨珠落在了她的眉心。
明月暗道,原來這傘會漏雨。
“你認(rèn)識她?”明月仰頭問道,一雙青綠的眼眸在夜色中發(fā)光,襯得雨夜更幽,淅淅瀝瀝的雨聲入耳黏稠。
“不認(rèn)識。”梁丘來答道,“但是,眾生皆苦,每個人都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的目光忽然飄向遠(yuǎn)方,深入無盡的夜色之中,眸間無奈的笑意像一片迷離的花海。
“你也是么?”明月又問。
明月看不懂梁丘來的神色,覺得梁丘來眼中藏笑,又覺得他在悲傷。在明月的認(rèn)知中,笑與悲傷是不能同時出現(xiàn)了。
“該回去了。”梁丘來含笑說道,沒有直接回答明月的問話。他用手指逗了逗明月的臉頰,銀色的狐毛有些蓬亂了。
明月感受到手指的骨感。
梁丘來感受到柔順的絨毛的絲滑感。
街頭沒有燈火,回去的路全靠摸索。一人一狐,在夜雨之中又寂寥又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