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的大小姐云初喜歡上了一個戲子,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和戲子私奔了。云家的家主直銷此事后氣急敗壞,把二人捉拿回府。
云初小姐聲淚俱下,苦苦哀求,讓家主就當沒她這個妹妹。此后,云初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變成了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為柴米油鹽而發愁的尋常婦人。
在佛前打坐的青容每每回想起此事,總不免一聲輕嘆。手中的佛珠粒粒捻過,二十年的光陰在寂夜中喑啞流逝。
廟外的夜色濃濃,廟宇掩藏在深林之中。遠遠望去,層層掩映之下只見廟宇一角。
冷風吹過,深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而廟前的空地卻是盛滿月光的一片凈土。
佛前只剩青容一人還在打坐,他享受著無邊的夜色與寂涼。黑暗籠罩在佛殿中,只有一盞佛前的青燈微微發亮。
熹微的燈火照在佛像的臉龐上,佛的面容更加慈祥平和。佛用他那微狹的鳳眸凝視殿前的蒼生,閉口緘默心中卻思量著如何渡人成佛。
佛不語,他也不語。佛與他對弈,以這光陰為局。青容在佛前跪了二十年,終是參悟不透佛念。他的一顆塵心,難渡。
二十年前,青容還是絕美無雙的戲子,三分唱腔七分扮相,每日來聽戲的客人有增無減。
臺上他唱著別人的故事,臺下的云初卻用真心為代價入了戲,此間朝朝暮暮。三年之后的中秋,云初贈與他一盒月餅。
云初言:“天上的嫦娥與人間的后羿難聚,人間你又與人間的我相離多遠呢?”云初認真的看著他,眸光在清暉下一閃一閃。
青容聞言,莞爾一笑,覆手擁抱著云初,說道:“我就在你的身邊。”抱著的云初就像一片天邊的朝云,軟軟的,暖暖的,帶著陽光的暖意。
而他,就像夜間的云,帶著皎月的潔白,帶著清暉的冷清。他比月光還要干凈,比月色還要美,云初就是喜歡這樣的一個青容。
之后他們就私奔了,又被云家的家主捉拿了回去。家主對他們威逼利誘,本以為云初會就此放棄,誰料云初哭得一塌糊涂,匍匐在家主的腳邊說道:“我就是不要云家,我也不能不要青容。”
云初竟然愿意為了他,拋棄整個云家。
那一瞬間,才是他真正對云初心動的時刻。青容始終覺得,當愛一個人,到可以毫不猶豫地與世為敵時,才是真正的深情。
云初愛他,他也愛云初。最終家主氣憤地把他們趕出了云府,實則就是同意了他們在一起。云家說到底也是一方名門望族,容不下他這樣身份卑微的姑爺。
青容只是一個戲子,給不了云初錦衣玉食。即使每天都有很多富家子弟以財務相贈與他,但是他看都沒多看一眼。
青容知道,世俗之人不過是貪圖他的皮相,惡心至極。
他就如一只棲息在沙洲之上的鴻鳥,寧可挨冷受凍,也絕不委屈在撿練的寒枝之上休息。
青容也知道,云初就是欣賞這樣清高孤傲的一個他。云初與他,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了。
他沒能給云初一個像樣的婚禮,云初說他已經以浩瀚星辰為媒,往里山河為聘。
云初的骨子里那種大家閨秀靈動與才情,令他沉醉,又令他自卑。
他與云初結為夫婦之后,同居在一條古街里。他披星戴月的去戲樓唱戲,云初在家里攬一些針線活補貼家用。
每當青容看到云初還在捻針繡花時,他都會揪心的疼。那雙手,曾經不沾陽春水,那雙眼,曾經領略過京城禁宮的風華。
如今卻在昏暗的燈光下,手被扎的千瘡百孔,眼神也有點模模糊糊。她身上縈繞著的,不再是胭脂水粉的香氣,而是柴米油鹽的熏氣。
“你嫌棄這樣的我么?”陡然間,云初抬頭一問,紅了眼眶。原來她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變化,由一個在云端的千金小姐變成了一個尋常婦人。
青容將云初摟入懷中,哽咽著說:“你不要嫌棄這樣的我才好呢。”他嗅著云初身上的氣息,人間煙火,才是生活的氣息。真是苦了他的云初了。
回憶至此,佛前的青容一聲苦笑。那些日子雖然清貧,可是過得平淡而甘甜。云初為了他如珠玉落入塵土之中,他卻只是接受著云初的恩惠。
曾經他以為是云初施舍了他愛情,是云初為他付出一切,在那份甘甜的背后,是他狹隘的心胸。青容一邊接受著云初給他的一切,一邊又自卑敏.感,覺得自己一輩子也難以去回報云初。
可是愛情從來都是兩廂情愿,哪里來的施舍,哪里來的報答。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終是誤入歧途。
想到這里,佛前的青容的笑容才真正苦澀起來。因為這種狹隘的想法,致使他錯過的遠比獲得的更多。
佛像睨視著面前的一切,六界蒼生皆悲苦,究其根源不過一個情字。佛閉目剎那,山間的山茶花開了。
云初在閨中時,有一個對門的士族小子,名叫呂濤,總喜歡找她玩。長輩說門當戶對,呂濤說天賜良緣,云初卻不屑一顧。
呂濤這個人,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紈绔子弟。幼時逃學,少時叛逆,掀過云家其他姑娘的裙子,對云初卻是恭恭敬敬。
長輩說呂濤這個人本性不壞,就是有點玩世不恭。云初冷哼一聲,沒把這話當真。
可是有一日,云初在街頭被一群地痞流氓圍堵,呂濤只身一人把云初護在身后。明明呂濤身上在發抖,明明他可以丟下云初一個人跑,可是他就是要站在云初的面前,說要保護云初。
最終呂濤免不了一頓胖揍,還是仆從叫來了官府的人,把那群地痞流氓繩之以法。自那以后,云初對呂濤的偏見就沒那么深了,呂濤天天高興的樂開了花。
青容與云初結為夫婦之后,呂濤賊心不死,總是會帶著禮品和錢財來找云初,云初每次都把呂濤堵在門外。
有一年花燈節,呂濤送了八十一盞花燈到家門口,九九八十一,意為希望和云初長長久久。
云初看見了青容臉上的不悅,二話不說就張羅著把呂濤送的花燈給賣了。
青容破涕為笑,說:
“云初,你可真是心狠”。
云初把賣了的錢交給青容,說:
“就當是地上撿的。”
兩人相視一笑,最懂對方的人莫過彼此。
青容把那些錢拿去為云初買了一支素簪,晚上把它當成禮物送給云初。
云初見了滿心歡喜,要青容為她戴上。
青容手里握著素簪,雙手顫抖著為云初戴上,云初對著家里粗糙的銅鏡看了又看,夸青容眼光真好。
青容聽了一陣心酸,他的云初,曾經可是名門之女,若是著從前,這樣的素簪她看都不屑去看一眼。如今,她卻覺得如獲至寶。
愛一個人,竟然卑微到了塵埃里。
云初是這樣。
青容也是這樣。
與云初在一起,他無時無刻都不會不自卑,尤其是知道呂濤的存在之后。呂濤可以豪氣地一口氣為云初送八十一盞花燈,他卻只能送云初一支素簪。
若是云初沒有遇見他,呂濤會給她十里紅妝,會給她錦衣玉食,讓她過得比現在好千倍萬倍。
這種自卑一直讓青容在感情中飽受煎熬,終于,一張請柬打破了這種不平衡。
有大戶人家修了一方豪華的林園,里面設有戲臺,請青容去唱戲,可以支付的報酬很豐厚。青容把這件事情說給云初聽,和云初商量,云初卻連連搖頭。
云初說:“里面的手段骯臟,我不希望你去。”云初出身于名門,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遠遠要比青容多,但是云初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
青容迫切地希望可以打破這種不平衡,所以他并沒有聽云初的話,去了為他們唱戲。果然,進去沒多久,就親眼見識到了里面的陰暗,手足相殘。
主人家陰笑著說:“你是個聰明人。”主人家的話令青容不安,可是他又不敢和云初說。云初現在懷了他的孩子,不能再為他擔驚受怕了。
沒過多久,主人家給了青容第一個任務,協助主人家除掉前來投奔的表少爺。青容的人物很簡單,就是把當年那些骯臟的往事,在表少爺面前用戲演一遍。
表少爺聽了那出戲,瘋了。
青容因此獲得了一筆巨款,雖然是不義之財。他笑著把這筆錢交給云初,云初覺得奇怪,問他緣由,他搪塞過去,云初便遲疑地接過了錢。
此后,主人家越來越信任青容,青容也為主人家辦成了不少事,獲得了不少犒賞。但是,云初卻受到了牽連。
云初說,街坊四鄰聽到了一些傳言,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了。青容一愣,當初他沒有想過這么多。
但是現在家里有些家底了,既然街坊四鄰與他們不善,那他們就搬家。正好,青容也祝膩了這種簡陋的房子,也可以為云初改善一些居住條件。
他們搬到了一處雅致的小宅,又給身懷六甲的云初雇了兩個使女,讓她們照顧云初。云初心中不安,他用謊言安慰著云初。
后來,死皮賴臉的呂濤又出現在了他們的新居。青容徹底隱忍不了了,設計讓呂濤墮馬,呂濤命大沒死,但是摔斷了一條腿,這幾個月家里都清靜了不少。
直到云初臨盆,生下他們的女兒,青容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了。女兒名叫青立,云初給她取的小名叫阿清,云初說:“希望這個孩子一生清清白白。”
青容知道,云初這是在告誡他。
他假裝一笑而過,心里對此卻耿耿于懷。或許,他也該收手了。奈何覆水難收,主人家不但不松口,反而對他的要求越來越多。
他就像誤入蛛網的白蛺蝶,以為自己一雙雪白的翅膀可以助他游刃有余地擺脫蛛網,可是蛛網是獵食者的獵具,從來都沒有能逃出去的例外。
他一點點地靠近蛛網的中心,雪白的翅膀愈發灰暗與沉重。他飛不走了,來到了獵食者的面前,獵食者要將他吞噬得一點不剩。
這時,他才覺察到危險的氣息。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苦海無涯,哪里又看得到岸。即使渡過苦海,也不知是不是曾經那片陸地。
主人家想殺他滅口,于是放火燒了戲臺,想讓他葬身火海。他看著滾滾濃煙從熊熊烈火中不斷冒出,突然有了一種飛蛾撲火的勇氣。
若是這烈火能焚盡他的骯臟,讓他復歸潔白,他愿在烈火中獲得永生。青容忽然想起來,云初喜歡的,是當初那個清高孤傲的青容,而不是現在這個利欲熏心的青容。
青容苦笑,正欲撲入火中,一個路過的老和尚救了他。老和尚勸他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可還有掛念?”
掛念?
青容猛地醒悟過來,他還有云初,還有他們的女兒,云初還抱著阿清在家中等他。
可是他根本就無顏面對她們母女。
老和尚看著青容,“阿彌陀佛。”
老和尚慈眉善目的說:“你若想贖罪,便皈依佛門吧。”
青容隨老和尚去了深林中的一座廟宇,可是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是真心皈依佛門,因為他的心中始終都記掛著云初和阿清。
老和尚告訴青容可以帶發修行,佛門不過是讓他清靜下來的地方。佛光會凈化他的罪孽,慈悲的佛會告訴他何處有舟,可以渡他過海。
此后,青容便中廟宇中,吃素念經,常伴青燈古佛。年歲久了,他浮躁的心好像沉淀下來了不少。
今夜依舊寂啞,廟宇內他與佛對弈。
佛無言,他也無言。
青容回想著往事,一時情緒高昂,捻珠的速度不由加快。
“啪嗒——”
突然,佛珠散落在地。
一粒粒的佛珠黯淡無光,散落在大殿佛前,躁動地跳躍著,好像在歡呼,好像在狂喜,又好像在嚎哭。
青容一愣,抬頭凝視著佛,佛慈悲憐憫的看著他。幽黃的燭火為佛像鍍了一層金邊,佛依舊是慈眉善目,鳳眸微狹,抿嘴不語。
青容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佛慈悲。”青容含淚跪在佛前,朝佛拜了拜。淚水滴在地上,濕了一片。
他寫了辭別信,連夜收拾包袱就離開了廟宇。他已經尋到了可以渡他過海的舟,他也找到了岸的方向。
晨曦之中,他的身影像極了一只翩翩欲飛蛺蝶。他要拂去身上的一切都亂塵,回到云間。
他回到了當年的家,卻遇上了一場婚禮。是阿清的婚禮,轉眼間,他們都女兒都要出嫁了。
婚禮上,云初認出了他,見到他時,云初涕淚齊下。青容擁抱著云初,附在她的耳側說:“我回來了。”
云初等了他十幾年。
婚禮上,另一個人的身影無聲離去了。
呂濤等了云初三十余年,從幼時到少時,從她新婚到她生子,從青容離去到她等到青容回來。
花開了又謝,燕來了又去,幾十年的春秋,改變了他們的音容,卻改變不了他們對彼此堅守的感情。云初是,青容是,呂濤也是。
此后呂濤再也沒有去打擾云初,想云初的時候就去拜訪阿清的婆家。這么多年了,他陪著云初等青容,也陪著阿清長大。阿清對于呂濤來說,早已是親女兒一般的存在。
一份感情能走到最后,需要成全。
呂濤不是放棄了,而是犧牲了。犧牲他對云初的感情,成全云初。
這么多年,呂濤早就知道,云初心里沒有他的位置。只是他想守護云初的誓言,他不愿去違背。
相識未必相知,相知未必相愛,相愛未必相守。不是擦肩而過,已是最好的結果。
至于佛,佛成全了他。佛欲渡他為神,卻反被他渡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