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前言

你從未閱讀想象中的事物,你的閱讀本身即是想象。
作為出版人,我等無意起訴閱讀之無能、書本之無能,與之相反,這恰是在思之法庭上為白紙黑字所做的辯護。閱讀掣肘于自身失之虛浮的表演性—眼神在紙面上單向滑步的獨舞、雙色玻璃珠受限于槽的回旋滾動——不可能精密縫合逐行逐字被區隔的意義。幸而印刷術,或曰肢解術的施術者以夾于紙頁間音與形的速溶成分,令大至章句可解于道理,小若字詞可化入印象。
所以讀者朋友呵,用眼睛舔一本書是不理智的,不若吃掉書,然后于想象的胃內重構書的存在。所謂書,并非為專擅拼讀的智性射線預備的掃描件,最完美的書本甚至是沒有字的。一冊書與一面鏡子的不同之處在于鏡子擁有視力,而書卻先天失明。你捧在手中的是一本白日夢指南,也是冥想訓練的瑜伽場地。你的瞳孔摶聚并吮吸著眼前彌散的意義,讓敘事的利刃夾在塊狀的云團之中,一馬平川地通過你,沿著命運的紋理層層切削,給靈軀的內襯鐫上思想的年輪。就此而論,眼前這本書其實是完整的,只因你之完整。
這部由馬其頓人寫就的土耳其語著作被譯為中文出版,其理所當然如同奧德修斯跨過伊薩卡故居的門檻,中文應是這本書中一切言說的理想歸宿。鬾陰人①在其短暫的數百年歷史中,像一縷煙塵自云貴一帶揚起直至在西域的漫天黃沙中隱沒無蹤,其命數的始與終多半著落于今日之中國境內。從某個超現實的角度來講,鬾陰族雖獨有一套完備的話語與書寫系統,但對于漢字甚至比它的使用者更為重視,也更為精熟。他們能從中看到入口和出口,鎖閉或敞開的房間,可拆卸、安裝、扳移、拼接的路徑與管道,并斷定九萬個漢字的存在只為描畫一座方形迷宮的九萬種不同的走法。鬾陰人稱這座迷宮為“卡第木”,意為“縛鬼結”,他們認為直線和直線之間轉接與交叉的千變萬化足以圍困幽靈。
本書首版印數僅為一百一十冊,雖于十九世紀下半葉即已問世,卻始終未有在市場及文化意義上被公之于眾,在歷經復國運動與第一次巴爾干戰爭之后,除其中兩本因現已無法確知的巧合被伊斯坦布爾大學圖書館收藏外,其余的一百零八冊已全部遺失,在戰事與生產的緊張氣氛中,可以想見它們的下場不是灰燼便是紙漿。
土耳其學者對鬾陰族及《山魈考》一書的重新發掘——對于本書被再次激活的命運而言,其重要及有力程度不亞于一次新的發明——始于1917年,塞汗·阿赫斯卡教授在伊斯坦布爾大學舉辦講座公布了有關鬾陰人的習俗、傳奇故事及族群種屬的部分研究成果,并在隨后成立了鬾陰歷史資料調研小組,他的學生們將之戲稱為影子稽捕小隊。這個劇場化的名稱雖不嚴肅,卻碰巧復原了這個幽玄異族的吊詭語境。他們組織半公開的集會宣講經不得推敲的發現與考證,近乎游戲地議論有關鬾陰的各種奇趣的猜想,長期在報紙登載郵票大小的告示征集線索,結果只收到一些玩笑式的臆造或夢話般的反諷。
小組在1922年底被冒煙的槍膛和一顆出膛的子彈強行拆散。一個本該飛逝的瞬間因其具有的決定性而被拖拽得無比漫長。受空氣壓迫的黃銅彈頭像頂風的雨傘在抵抗中不斷提升表面張力,歇斯底里地在大腦、丘腦和延髓內部沖刺,如一顆金色的魚雷甩動著螺旋形的尾波鉆過黏稠的漿體,在邏輯記憶以及夢境的物料中劃破漣漪、攪弄旋渦,最后于血霧掩映之下沒入壁爐上方的青磚之內。因在幾種不同的阻力間切換多次以致變形,在這顆彈頭上出現了一張被尖叫扭曲的面容,應是被射殺者的鬼魂附身其上、借勢飛行,直到終于在幾道輻射狀裂紋的中心——一只金屬蜘蛛的巢穴里——安身立命。頭是塞汗的頭,握槍的是他軟垂在椅畔的右手,遺言僅此一句,以工整得近乎虔誠的三一體錄在一頁撒馬爾罕絹紙上:“活人怎能痛飲黃泉之水?”
有關鬾陰的一切探究從此失去了組織依托,所有東拼西湊的碎片、語焉不詳的啞謎和全部海市蜃樓的殘垣斷壁重又龜縮在一副秘辛形式的硬殼之中,收斂于少數幾人的內心一角并得以留存下來。六年過后,塞汗教授的愛徒古辛·澤比爾希在一次私人聚會中,以教授曾抄錄的《山魈考》書中的一個段落來追思亡師:“要時常流淚,但應控制其中的鹽分,因為眼睛是我們在自己的臉盤里喂養的兩條黑白雙色魚。”時隔三周,終身未事婚育的澤比爾希女士將由她最終整理完成的《山魈考》第二版手稿郵遞到安卡拉的出版商厄齊爾先生手上,隨件夾寄的是一枚已氧化烏黑的彈殼和一則附言:“與其醉生夢死,不如舉起這小小的銅杯飲一口黃泉之水。”同樣曾為教授門徒的厄齊爾想必會露出苦笑,無論故弄玄虛或是黑色幽默,和他有過一段情愫的古辛小姐都堪稱塞汗·阿赫斯卡的衣缽傳人。
次年春天,第二版《山魈考》在土耳其出版。對于彼時屈指可數的土耳其讀者而言——范圍僅限編者親友以及出于禮貌和客套對這一課題表達過興趣的少數幾位學者——值得留心的僅僅是一些先于閱讀的笑料與奇聞。刺激他們想象力的要點并非一個新的歷史及人類學疆域,而是精神失常者的瘋狂言行,以及一個飽含惡意的傳說中師生之間的曖昧關系。就在書籍出廠后不久,不幸的事件再次發生,慘痛但恰如其分,幾乎像是以一種文學手段生造的歷史呼應。厄齊爾先生治下的山羊角出版公司發生火災,五百平方米的圖書倉庫被付之一炬,未及進入發行環節的九百七十一冊第二版《山魈考》在其中盡數被毀——另外的二十九本樣書則作為贈品已提前寄往科尼亞、安卡拉和伊斯坦布爾等地。
傳聞此事乃厄齊爾在業內的宿敵耶爾馬茲收買后來失蹤的倉庫管理員下手所為,此人在十余載之后成了安卡拉乃至整個土耳其的出版業巨子。報刊登載他的照片鮮有正面,往往只是側臉甚至背影。有傳記文字聲稱他的長相棱角分明但不失和善,但另有坊間傳說描繪其生就一張楔形的臉。尖得出奇的下巴使他的腦袋像一把斧頭的橫截面,為了討好一位對他多有提攜的官員,他曾用下頜骨擊碎兩只核桃,劈斷三塊木板。
如果不是一個孩子適時來到人世的話,之后就再沒什么可說了。1929年春天,奧坎·阿伊德出生于伊茲密爾一個富裕的新派家庭。在他的右臀生有一塊拳頭大小、形似雞雛的赤色胎記。他母親的姐姐,一個被親友一致公認為古怪的老處女就此解讀道:有胎記的人要比沒有的人多一張面孔,除了屬于今生的活人的臉,還有另一張地獄之火沒能徹底燒盡的前世的臉,帶著死前一剎那的表情。七歲的奧坎·阿伊德在一次閑談中從媽媽那里得知了這個說法,從此拒絕食用任何一種禽類。對于年幼的奧坎,每年只能見一兩次面的古辛姨媽有一種確鑿的女巫氣質,他如履薄冰地置身于她所營造的魔力場域以內,她的言行所暗示的一切,均被理解為一個神秘世界向他發出的指令。
十一歲生日當天,奧坎第一次借助手邊的辭典閱讀《山魈考》,他尚屬殘疾的文字能力扶著拐杖踏過這樣一個句子:“所謂神,即是以鳥為犁在天空耕作的農人。”于是他脫掉褲子,站在兩面鏡子中間反照自己的背后,期待著神使他的屁股羽翼豐滿。這種偷偷摸摸的自瀆行為持續了一個星期之久,直至他又被這一句戳破了念想:“風的針穿云的線,只為縫補被翅膀割破的天空。”這是,或只是對飛翔的譴責嗎?就像嚇人箱里的拳頭,疑惑時常會從字詞堆里突然彈出來;句子與句子戰事不斷,單打獨斗或兩軍對峙、勢均力敵或多寡懸殊;有時是近鄰之間的沖突,有時是隔著大半本書的遠征,但總歸沒有打出個結果。小奧坎的頭腦備受折磨,最后他決定接受父母的意見:這本書與他的姨媽一樣,出自某種反常識的例外,不值得深究。
1946年夏天,遵照父親籌劃多年的設想與安排,尚未年滿十八歲的奧坎只身前往伊斯坦布爾大學學習德語。在那里,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并以少年人的輕率將對這種孤獨過度的、無止境的反抗同時視為樂趣和罪責。家道殷實的他開始流連于銷金窟、溫柔鄉,內心過早地經受陣陣情欲與愧疚的滌蕩,使他籠罩于一種易被誤認為衰老的疲憊當中。兩年之后,在姨媽的葬禮上,一個目光呆滯似穴居動物的中年男人走向他,主動和他交談。那人將顫抖的右手伸進襟口摸出一只隨身酒壺,在他面前抽煙,陶醉如吞吐灰色的靈魂。他告訴他,自己與古辛是多年好友,感情甚篤,而且,他猜測眼前這個漂亮的年輕人就是她在信中多有提及的外甥奧坎。
“關于你,我可知道不少事情。”男人說。
“她可曾向你說起我的胎記,我的第二張臉?”奧坎詢問他,嘲諷的語氣讓自己也感覺很不得體。
“啊,胎記,胎記,”男人輕輕頷首,“她對胎記下了這樣的定義,她說那是一部被焚毀的經典尚未燒盡的最后半個頁碼,在那上面記載了一項不可外傳的神圣奧義。”
“她總是這樣善變嗎?”奧坎感到有些驚訝。
“不!”男人回答,“正相反,她固執、呆板。關于胎記,她始終堅持這一說法,似乎格外認真,格外有把握。她說她唯一不確定的是如果繼續下去,這本書,這部經典會完全化為灰燼,還是反而會從火焰中淬煉出耀眼的真意。”
此后,時光被壓縮在一句話里:1951年奧坎被他的學業進一步流放至更遠的維也納,1952年他和一位奧地利姑娘相愛,1953年他們分手,1954年到1956年他令人信服地連續贏得高額獎學金,1957年阿伊德博士帶著他的學位回到土耳其。
在這期間,他每每嘗試以多種不同的象征手段解讀一塊污漬、一顆卵石、一道菜的配方、一個壞習慣、一種常見或不常見的地質結構。有一次他說愛情是一顆抹了蜜的子彈,另一回他又說愛情是一條蚯蚓被切成兩截后斷開的部位將滅未滅的神經反應。他部分掌握了事物化身為語言的詭秘方式,并以此重新審視古辛姨媽和那本奇怪的書籍——簡而言之,不存在真假之辨,一切言說俱為真實,因為不相容、不和睦、無序、隨機、沖突,正是一切現象之根本。1959年,經過幾個月的打聽——之所以需要那么久,只因他從未感到迫切,奧坎·阿伊德找到并專程拜訪了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厄齊爾先生。這位不修邊幅的長者請他留下來吃晚飯,他卻臉色突變,雙手在身上胡亂地摸索了一通,等到被問及是否不見了什么時,才停下來露出微笑:“不好意思,我弄丟了我的胃。”望著他,厄齊爾望見了活生生的回憶,逝去的半生——一團糾結難解的年月之數列——在他面前如云霧散去。他說:“在你的身上有另兩個人,還有兩冊被遺忘的書,你是第三人,但仍是同一本,你的生命等于一乘以三,再除以三。”
至于《山魈考》一書,第一版早已無處可尋,在伊斯坦布爾大學圖書館的登記簿里,最后兩位借閱者的簽名受到某種不知來歷的腐蝕,似給一群食墨的妖菌做了果腹的點心。而免于火災的二十九本第二版樣書出于受贈人的輕慢,不過三十年間,竟然全部丟失,其中也包括古辛本人送給外甥的那一本。經過破產、失意,加之從安卡拉至伊斯坦布爾的長途搬遷,原先保存在詹蘇·厄齊爾手上的第二版手稿也僅余七章。奧坎時常在夜里就著燈光,捧出重新裝訂整齊的殘稿,借手指搓捻紙張的觸感翻閱自己的童年。從那時起,直到八年后《山魈考》第三版完稿成書,奧坎始終低調但不懈地進行與之相關的調查,其范圍的無限廣大使他無異于同空氣搏擊。盡管年幼時曾通讀全文,但他并非神童,對于缺失的四章內容,雖夜夜拋撒記憶之網,最后撈起的仍不過星星點點。所幸尚有厄齊爾先生在奧坎·阿伊德的請求下,念及故人之情,窮盡心力,整理摘錄自己與澤比爾希女士以及阿赫斯卡教授有關《山魈考》與鬾陰族的諸番對話和書信往來,其中或直接引用,或間接轉述,多處涉及已告遺失的章節內容。如今,我們讀他的《憶林掘珍》一文,就是掀開時空的帷幕,對那些被遮蔽的部分作驚鴻一瞥。只留下,但到底還是留下了火花般倏忽明滅的只鱗片爪。
1967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一位自稱對鬾陰略有所知的男人致電博士,并于一個小時后抵達他公寓的門口。恰逢奧坎的情婦,一位駐顏有術的遲暮美人正與他道別,一只腳剛跨過門檻。待她離開后,來訪者長嘆一聲,感慨昭華易逝。奧坎不由得大吃一驚,原因有二:第一,即使視力健全的男人也不敢斷言女人的年紀;第二,眼前的這位是一個面戴墨鏡,不住用手杖敲打地面的盲人。在他的要求下,陌生人向他解釋道:“世上只有兩種蒼老無法粉飾,陰毛叢中的銀絲和影子臉上的皺紋,因此她可以瞞過所有人,唯獨你跟我除外。”而緊接著,這位神秘來客下面的話卻更加聳人聽聞:“我,是一個鬾陰人的后代。”
自《山魈考》原書的作者之后——況且他并未署名——首次有人自承鬾陰一脈,其意義不言而喻。兩人共進晚餐,一番長談直至深夜,盲眼的男人向博士敘述了一段包含血腥世仇、奪寶逃亡、匿跡、通奸、亂倫等全部駭人詞匯的家族史。其間一人問一人答、一張嘴一支筆,他總要等到奧坎抬起頭與他面對面時才會開口,對此他解釋說,人與人的相互理解遵循力學定律,對話的雙方應充分地相對,以此使表達與領會的面積最大化。等到一切敘述告一段落,他不顧奧坎的一再挽留,堅持于當晚離開。
“無知的人稱我為盲人,”他說,“天文學家會看到我的太陽是黑色的,海洋動物學家會看到一只烏賊盤踞在我的頭頂。”
他站在門外抖開一條繩索,拴住一陣撒歡的風作為向導,伴著僧人敲擊木魚般的嗒嗒聲化入夜色,像一顆糖蹦跳著溶解在咖啡里。
幾個月后,奧坎·阿伊德決定將第三版《山魈考》公之于世。已在伊斯坦布爾大學任教多年的他,并未利用自己在學界的影響大范圍地批量印行此書,而是采取了一種奇特的、行為藝術的形式,在一段不長的時期引來了不少的關注。那是在明媚的初秋時節,一大清早,他出了寓所,迎著溫和的日頭伸了個懶腰,仿佛穿透了一層發光的繭。他走向校園,夾道的無花果樹在他面前抖開一條斑駁的青石長卷。他的目光溫柔,心緒寧靜,抬頭望著樹枝上的節疤和陽光下近乎透明的樹葉,蛛絲般的葉脈和點綴其間的紅斑像一個葉形之國版圖上的河流與村鎮。低下頭,他又看到路面的起伏,以及青磚的棱角與紋飾,在封門板卸掉一半的店鋪門前,條帚的掃痕使他想起一位少女正在梳理頂上的青絲——她猶豫著該絞條辮子還是挽個發髻。靈感從體內照亮了他,令他好似一件灌滿了風的樂器,于呼吸的起承轉合間,在七竅所感中奏響天成的樂音。
從那天起,一遇上好天氣,他都會攜一桶一帚,腋下夾著一沓稿紙,于中午的閑暇時光來到圖書館門前,飽蘸清水,在地面抄寫《山魈考》中的句子與段落。后語始成,前言已干,將受之于天的文字歸還于天。起初,路過的師生們只稍緩匆忙的腳步,投來好奇的一瞥,但只消再見一次就像喝干了雙份的獅子奶②,被迷惑勾住褲腳,不自覺地駐足觀望,如果還有第三次,他們必定會為這個場面的舞臺感與宿命感所折服——水在揮灑、字已輪回,晴朗的午后,被日光汽化的傳奇濡濕了每一位觀者的口鼻。
每一日,偶遇的、順道的、專程趕來的人在博士身后成行、成片、成林,三種動機交織的地毯越鋪越大,其中的第三種色調更是點增滴長,漸漸地竊居主流。不過兩個多月工夫,奧坎的名聲不脛而走。在冬天到來之前,土耳其新聞報刊登了題為《字生字滅:秋日校園里的荒唐獨角戲》的報道,一位心理分析專家——同時也是奧坎的一個朋友——應邀做出分析,稱當事人無疑在實施一種補償行為,論其根由,可能與兩個事件有關,一是童年時期的奧坎曾因為在墻壁上涂鴉而遭到父母的嚴厲體罰;二是在奧坎十歲時,一位從事清潔工作的年輕女仆曾令他深深著迷。人們來來去去,猜測議論,甚至對于文字的物質狀態以及書寫的有效性發表了不少形而下的和形而上的觀點,但幾乎沒有人看到,更少有人提及他究竟在寫什么。
兩年后奧坎·阿伊德死于一次幽會——此前他為了隱匿自己日益增長的瘋狂而長期獨處,許久未近女色——在滿足的戰栗過后,他仿佛被一個突然綻放的笑容擊斃了。醫生和斂尸人均聲稱曾目睹他的臀部出現火焰般的異象,兩者的不同之處僅在于,第一位看到的是被燒毀的鳥巢和一副鳥的骸骨,而第二位,據其本人所說,起初他以為看到了一個被烈焰焚燒的中國字,但馬上又否決了自己——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字。那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雕版,當中布滿長短不一、縱橫交錯的直線,以凹線或者凸線為基準,看到的筆畫自然是不同的,更何況凹凸之中另有凹凸,所以每一眼都會看到不同的字,如果非要給個答案,那么它更像是一座由無數回廊、溝壑、階梯和橋梁構成的復雜無比的迷宮。更有興味的是,兩位負責給遺體更衣化妝的儀容師卻堅稱阿伊德先生的臀部白白凈凈,除了幾顆芝麻大小的紅痣以外,什么都沒有。奧坎雖終身未娶,卻有上百名情婦,一共為他生下三個女兒、八個兒子。最小的兒子在父親死后才出生,在他的左臀有一塊赤色胎記,形似一個殘缺不全的笑臉。
比奧坎博士年輕七歲的艾力諾·古乃利那時剛與他的第一任妻子離婚,他們短暫且不愉快的婚姻只維持了三個月。妻子向親人和密友控訴丈夫的病態,他將她為新廚房購置的所有刀具丟掉,并且株連了從事女紅必不可少的兩把剪子。艾力諾認為所有的女人出于天性,都無可救藥地敵視男人的陽具。她們在廚房里、案頭上,切斷一根胡蘿卜、剪掉一塊布頭,背對你,低下頭,專注地,面帶毛骨悚然的微笑,假意接受了服侍人的命運,實則是以烹飪和手工程序中的類比動作轉移對男人的閹割沖動③。這個很可能被自己的或別人的某一次割禮嚇得精神失常的男孩長大后也在一所大學任教,但他卻沒有奧坎那樣顯赫的留洋背景,稱不上學者,只是一名基礎教員。每周兩天,禮拜二和禮拜五,為他的學生講授中亞史和人類學課程。1967年的秋季,他也是那些興致勃勃同時又心不在焉的旁觀者之一。在這個特殊集群的演進過程中,秩序和層次是自然形成的,甚至早于集群本身。他們宛如一頁自動排版的字符,在矩陣中占據各自的位置,一旦有人離開就依次遞進,填補缺口。在這一規律的支配下,雖然沒有強烈意愿,但出于無所事事以致次次不落的古乃利像是楚河邊、漢界旁的小兵小卒被一步步地頂上了最前線。在外人看來,他無疑已是奧坎最為堅定的追隨者。
10月的一個休息日,走出婚姻事務登記處——他曾經在這里認領了一個丈夫的合法身份,現在終于完璧歸趙——艾力諾·古乃利只身來到港口,顧盼那些進港的船只、出航的船只、拋錨起錨的船只、靠在岸邊搖籃般輕輕晃動的船只,以及那些成群的興奮、獨個的戒備的外來客。他從強壯似金剛的非洲大漢的赤膊中擠過去,與纏頭巾的穆斯林打了個照面。因為他的經過,幾名歇腳的水手停止以南半球的語言交談,他們抽著煙,以目光跟隨他,面容冷峻。嗅著柴油、狐臭、石灰和煙塵的氣味,他與散漫的海鳥同一步調,在鋼鐵與汽笛的奏鳴曲里走進走出,思考著:所謂家庭,就是一座雌雄同體的房子,法律之力隨時可以拆除它,正如隨時可以筑起它。站在岸邊瞭望,海和天空靜若處女伊斯坦布爾吻向亞洲大陸的兩片藍色嘴唇。他仿佛看到頭頂三角帽的船長們翻出人手一張的航海地圖,拿筆一劃拉,祭出各自的紙上分水術,帶領大伙兒騎著大大小小的鐵魚鐵龜漂洋過海,被抿于唇間的地平線像一臺創世紀打印機將整個世界的美景對著他們徐徐吐出。
黃昏時分,暮色的紗巾拂過面頰,古乃利突然醒悟到,自己不僅失落了一根肋骨、一種性別,更遭到一種人格的罷免,他被切除了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從此以后,只能居于一種中間狀態。再無什么我國、他鄉,從此以后,他只能稱所有人為你,稱自己為你。
次日一早,他即辭去教職,再隔三日便乘船前往伊茲密爾。在那里他拜見了阿伊德年邁的母親,出奇地,她竟然被他的瘋言瘋語所說服,將逝者遺留的一大沓稿紙贈送給他。同年,艾力諾以奧坎·古乃利為筆名在文學雜志《韃靼》發表以鬾陰族為主要素材的中篇小說《秘密的決斗》。通觀全篇,無論主角、配角抑或路人,凡出現人稱代詞,均為“你”,甚至也罕有復數形式。讀者對此多不以為然,批評其嘩眾取寵、難以卒讀,但也有極少數評論家給予關注,并持激賞態度,稱其棄絕了第一人稱的主觀和第三人稱的漠然,隔著言語的桌幾,或含情脈脈,或橫眉怒目,與一切人與物保持永久的相對和一種映射式的觀照。
多年以后,考古學家維塞·伊馬斯教授也曾與本書的中文版譯者胡楊女士論及小說家古乃利的作品。“奧坎·古乃利的可取之處在于他對人的身份問題做出的預言。”教授說,“他指出‘你’是一片大海,而‘我’與‘他’卻只是其中的兩個岌岌可危的小島,被吞沒只是早晚的事情。”當時他應邀來到中國新疆,對庫爾勒城郊的一次新的考古發現做評估,邀約方希望他的權威意見可以被用作定論。出于對教授本人的尊崇,以及自己作為本地學者所應承擔的義務,胡楊女士受聘為伊馬斯教授在中國期間的翻譯兼助手。那是1997年秋天發生的事,一位古板的老者和一個孤僻的婦人很難帶給你羅曼蒂克的幻想,當他們肩并著肩,站在一尊出自原始崇拜的陽具神像前,生育的自然力想必也會兇猛地撞擊他們干枯的身體,但妙趣橫生的春宮圖景卻不可能以這樣兩個形象來進行描摹。他們之間有的只是事務性的對話與接觸,一些偶現的、隱晦的、戀物的色情意味只有以變態的妄想才能夠捕捉。

一位古板的老者和一個孤僻的婦人很難帶給你羅曼蒂克的幻想……
在兩位學者的合作過程中,一些未曾料想的發現指向一個從未被正史記載的民族,而頗費周折才終于收集到的一些信息竟與伊馬斯教授許久前讀過的一篇離奇的小說不謀而合,這使兩人振奮莫名。他們當即約定,在維塞返回土耳其之后保持通信,繼續各自對這一地下課題的研究,可是沒想到調查工作卻進展得出乎意料的艱難。伏案翻閱了數十本《報刊文章目錄年鑒》《書籍作者與目錄索引》之類的官方資料以后,教授發現奧坎·古乃利署名發表的作品僅此一篇,而除了這個名字以外,他再也沒有讀到有關這位作家的只字片語。維塞·伊馬斯教授并未放棄,而且似乎也不感到悲觀,他在日記里寫下神秘的話語:“欲尋烏有之人,須往不在之處。”
十一年后,即將淡忘此事的胡楊女士在家中收到一只航空郵包,其中裝著的自然是一些稿紙與信件,另外再加上幾瓶土耳其香料和幾件惡魔眼吊墜。在來信中,教授將自己的近況以及這許多年來的經歷略過不提,只請好友將他寄來的《山魈考》殘稿翻譯為中文出版。譯事伴隨著生活的流轉,直至2012年,胡楊博士才將部分譯稿——含各版序言、附言、研究文論及原著的首章首節——快遞至本社。我社編輯讀后深以為然,即刻與譯者取得聯絡,并相約于當日下午進行會面,可是當他來到博士指定的咖啡館中,卻未見其本人,只有侍應代為轉交的一張字條。其中沒有做出明確的交代,僅寫有一段似是而非的囈語:
我的不在已在你面前,
我的不見已與你相見。
我在時,你的身邊空無一人,
當我離開,你的身邊會多出一人。
我已趕往另一不在之處,
赴失約之約。
誰曾料想之后胡楊博士竟蹤跡杳然,家中只余空房一間,手機也無人接聽,我們通過學院及其親友多方打聽,結果仍舊一無所獲。本書付梓前夕,我社曾嘗試通過土耳其文化中心聯系維塞·伊馬斯教授,靜候月余,卻只等到教授已失蹤多時的消息。一場同謀抑或只是一個巧合?我等不得而知,雖有人質疑此書是否仍有出版的必要,但事已至此,無主之托反而愈發無可推拒。相信多年以來數位學者的文章與言論,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若干神秘事件,足以使本書的內容不至過于單薄。據考證,《山魈考》一書的結構似一張蛛網,也如一座由中心神殿不斷向外擴建的城池,每一章每一節均可視作層層嵌套、大小不一的圓,首章首節居于這一系列同心圓的中央,具有獨一無二的地位,一旦失去它,所有其他的圓內都會出現一個空洞,就像剜去瞳仁的眼睛、割掉睪丸的男人,因此本版譯文雖只收錄原書中的一節,卻取其核中之核,正可獨立成篇、完滿無損。
盡管不切實際,但我等確亦懷有愿望,希冀本書讀者中有人知曉過往諸位編譯者的下落。或許冥冥之中已有一個電話、一封信件,正經由一道線路、一輛郵車,裹挾真相疾奔而來。我們將在此等候。
編者
2013年4月
①“鬾陰”一詞為音譯,若在阿爾泰語系諸語族之中追溯其來源,則這一讀音可能有“鬼魂”之意,然其與國際通用的現代生物遺傳學詞匯“Gene”,即漢語音譯的“基因”一詞讀音也極為類似。若要附會強解,則我們可以發問:難道基因不正是一種隨著血脈傳續代代勾連的幽靈鏈條嗎?
②一種土耳其特產的烈酒,據說其酒精含量最高可達70%,與后文中名為“惡魔眼吊墜”的飾品一樣,都是在土耳其當地十分流行的特色商品。在這塊土地上,與此二者一般流行的,是在這種命名原則之下隱含的一種智慧現象。土耳其人以猛獸的乳汁來指稱本地的烈酒,既贊美了飲酒者的男子氣概,卻又將之等同于黃口小兒;他們將貼身的飾物比作魔鬼的器官,寄托的卻是平安吉祥的心愿。表面看似矛盾,實則暗合一種潛在的情理。這新月之鄉的人明白,世事如同雙頭蛇,通過自我反對和自我撕扯形成其賴以成立的表面張力(形勢往往一觸即崩,但到底還是借此懸停于存在之中,暫時獲得了一個確定的坐標)。因此,英雄本就是世上最幼稚的人,而魔鬼既然自我允諾,不行善只為惡,要求自己像夜行的蝙蝠一般避開每一樁善行,可想而知,其雙眼必然具有明辨是非、趨吉避禍的異能。當然,天使也擁有無與倫比的判斷力,可是天使從未現身于我們之中。
③弗洛伊德為這一恐懼命名實屬多此一舉,精神分析的方法論缺陷使得其中普遍的和根源性質的神秘未能盡顯。或許從烏蘭諾斯開始,這種恐懼就作為一種遠古記憶扎根于性別意識深處,像一頭獨角的惡龍,俯伏在至為幽暗的洞穴里。天空神烏蘭諾斯覆在大地女神該亞的身上,無休止地與其交媾,卻要將因此孕育的子女捂在該亞的體內,不準許其生養。不堪重負的大地母親指使兒子克羅諾斯弒父,要他趁烏蘭諾斯與自己做愛的時候割掉父親的陽具。最終,被閹割的烏蘭諾斯就此死去,蟬蛻為一片青色的虛空。神話學家認為烏蘭諾斯之死象征著生命的開端,正如宙斯推翻克羅諾斯象征著秩序的建立。但在這里,我們只對這個故事以最表面和最直接的方式傳達的信息有興趣。男性的性行為純粹出于沖動,作為這種沖動的結果,女性承擔起了自然賦予的生育職責,但女性的生育意味著男性不得不停止性行為。換句話說,在男性的性沖動中埋藏著一種悲劇性的悖論:它以自身的結果來反對自身。從神到人,每個男性都了解這種與自身背道而馳的意志。以這種矛盾作為背景,男性的閹割恐慌就與阿普列烏斯在《金驢記》(又名《變形記》)中所表現的另一種恐慌(性器畸變增大的恐慌)成了一體兩面。男人對于閹割談虎色變,也許正因為他們隱約意識到閹割具有無可辯駁的合理性:閹割便是悖論的消除。但實際上,悖論不止一個:理性始終視欲望為敵人,但在同時卻又將終結欲望的行動——閹割——看作瘋狂。這個悖論只能拆解,無可消除。拆解的方法就是將瘋狂轉移出去,將自相矛盾變為兩相矛盾,于是,女性便接過了男性遞來的閹割之刀。在一樁發生于日本的著名案件中,一個名叫阿部定的女人在情欲到達頂點時割去了情人的陽物,不得不說,在一定程度上,這是拱起那道情欲之浪的雙方合謀的結果。古羅馬詩人卡圖盧斯的《歌集》第六十三首描述了一個名叫阿蒂斯的男人自我閹割的故事:先是“一種狂野熾熱的沖動/驅使他用鋒利的燧石割掉了腿間的重負”,然而在這之后“阿蒂斯回顧自己的所作所為,澄明之心/忽然看清自己失去了什么,此時又置身/何處,不禁心血激蕩,重新回到岸邊。/淚水涌滿眼眶,在那里眺望茫茫海天……”阿蒂斯分明是自己閹割了自己,但為了不被悖論的旋渦所吞沒,偏又必須將自己看作是“不由自主”的。值得注意的是,在詩中,引發了阿蒂斯的迷狂的神靈名叫庫柏勒,也是一位女性。一般來說,閹割意味著力量被剝奪,意味著無可洗刷的恥辱——參孫被割去頭發其實是被閹割的隱諱說法。但也有例外。《馬太福音》19:12:“因為有生來是閹人,也有被人閹的,并有為天國的緣故自閹的。”在蘇美爾神話中,征戰與性愛女神印南娜潛入“有去無回之地”(即冥府),討伐她陰毒善妒的姊妹冥界女王伊瑞綺嘉拉,結果卻被其麾下的惡靈戕害,而后水神與智慧之神恩基應印南娜的侍女寧柯爾巴所求,創造了兩個奇怪的生物,一名噶拉圖拉,一名庫爾雅拉,兩者都無性別(即為閹人),卻憑借神圣的水和食物讓已化為“綠泥”的女神復生。可見,有一種閹割不但無損人的完滿,還可能使人圣潔,予人神力。那必是一種從對立中脫身而出的,有益的中庸之道。艾力諾·古乃利對此有所發現,他稱這種閹割為人稱的閹割,他稱這種閹人為“你”。與古乃利共享這一發現的還有現代神學思想家馬丁·布伯,他最著名的書便叫作《我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