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點過，中巴車進入龍安鎮和平路，沿途不斷有乘客下車。

公路兩邊，緊挨著一長溜小洋樓，多是兩層或三層，高的有四層。

這些小洋樓，都是政府規劃，讓先富起來的人自建街房。

才過兩三年時間，就形成了一條新街道。

政府先征收公路兩邊的土地，然后賣地皮，一戶收上萬塊錢。

這種粗獷的土地財政，這個年代在農村鄉鎮很常見，催生了大量的小產權房。

中巴車經過十字路口，拐進了場鎮中心的解放街。

街道兩側，分布著衛生院、小學、供銷社、信用社、獸醫站、農技站、糧站……

除了這些單位，這條老街巷，多是低矮的青瓦老房，不少都是民國年代留存下來的民居。

今天是龍安鎮逢一四七的趕集日。

現在正是農村搶收搶種的大小春雙搶季節，街上擺攤的人不多，這時候大都收攤了。

稍后，建設街中段的龍安鎮政府大院到了，這里是班車的終點站。

馬小飛跳下車，朝街對面的招待所旁邊，一家名叫[春燕美發]的理發店走去。

理發店里，三個染了頭發，才十六七歲的少年，站成一排，垂頭而立。

貌美如花的老板娘夏春燕，一手叉腰，一手指指點點，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嬌聲喝斥著：

“看看你們這吊二郎當的鬼樣子，家里現在都忙成啥了，還在滿街當游神，好吃懶做，二不掛五……”

沙發上坐著的那個少女，見馬小飛站在門口，便朝他眨眼一笑。

又轉頭看夏春燕訓斥三個染發少年，一臉幸災樂禍。

這少女叫趙曉芳，店里的學徒，去年才初中畢業。

馬小飛想起來，挨罵的這三個家伙，都是初中畢業不久，曾經跟著馬三哥混的街溜子。

本地人，管這樣的人叫“二球貨”。

為首的黃頭發名叫武波，另兩個橘色頭發的，分別是馬曉軍和王輝。

在馬小飛記憶中，再過兩三年，這三個家伙，都是龍安鎮新一代的狠角色。

馬小飛站在店門口，點了一根煙，腦子里很快有了主意。

夏春燕罵累了，才從抽屜里取了三張十塊的，往茶幾上一扔：

“現在，馬上，都給我滾回家去！”

“謝謝燕姐……”

武波抓起鈔票，揣進褲兜里，抬頭一見馬小飛站在門口，馬上跑出來，嘻皮笑臉的：

“小飛哥，給根煙抽唄。”

馬曉軍和王輝也跟了出來，滿眼的期待。

馬小飛瞪了一眼，還是從兜里取出還剩半盒的塔山煙，扔了過去。

武波接了煙，嘿嘿笑道：“小飛哥，你要是有事兒，招呼我們一聲……”

馬小飛抬腳就踹，武波趕緊笑著躲開。

馬小飛招招手，武波又乖乖過來。

馬小飛甩手就是一巴掌：“小武，聽好了，你們再特么這樣整天游手好閑，老子就拿黃荊條子，見一次抽一次，抽死你們！”

馬小飛下手的力道不重，武波捂住半邊臉，委屈道：“小飛哥，我們不知道能做啥嘛。”

馬小飛又是一巴掌：“想不想學好，想不想走正道？”

武波趕緊點頭：“當然想啊，小飛哥，你有路子啊？”

“路子多的是……”

馬小飛讓三人滾進理發店，喝道：

“你們這些二球貨頭發，都給老子剪成寸頭，然后滾回家，下地幫父母干活。

啥時候讓我滿意了，我就帶你們去掙錢，掙大錢。

你們如果信我，就按我說的做。

不信，都給老子滾蛋，以后別來煩我和燕姐……”

武波三人頓時一臉懵逼，馬小飛還從沒這樣兇過他們。

面面相覷一陣，三個人還是乖乖坐下來，等著剪頭發。

94年元宵節那天，馬三哥和身邊幾個跟班兄弟被警方一鍋端。

武波這些剛在龍泉鎮跟著他混的小年輕，頓時成了無頭蒼蠅。

只有馬小飛才能鎮得住他們，夏春燕的喝斥，其實根本不管用。

夏春燕看著挺潑辣，其實心軟，每次痛罵一通，最后還是會給他們拿包煙錢。

馬小飛又招呼趙曉芳：“曉芳，你來給他們剪頭發，正好練手。”

夏春燕也是抿嘴一樂：“對，就從小武開始。”

趙曉芳跟著笑嘻嘻起身，將一臉肉疼的武波摁在轉椅上。

夏春燕走來馬小飛身邊，關心道：“小飛，你吃飯了沒有？”

馬小飛道：“我在錦陽吃過飯了。”

夏春燕開始收拾茶幾上的碗筷，放進搪瓷托盤，準備去馬小飛宿舍清洗。

馬小飛鉆進里屋，找到自己的茶缸，沖洗一下，放了半把茉莉花茶，鉆進理發店隔壁的政府招待所。

招待所是兩層樓，有餐館、茶館、客房和洗澡房。

除了餐館，其他項目，都是財政所所長鄭大貴的老婆張天美在承包經營。

馬小飛剛走去茶館門口，躺在涼椅上打盹的張天美瞬間醒了。

一見是馬小飛，便笑呵呵道：“小飛，周末都沒去打牌啊。”

馬小飛搖頭一笑：“沒去，最近手氣不太好。”

張天美拎起煤爐上的茶壺，給馬小飛添上鮮開水。

馬小飛道聲謝謝，過去掀開茶館門口的黑布簾子。

一股刺鼻的旱煙味撲面而來。

茶館有60平米左右，擺滿了兩列長凳和長條桌，中間僅留一條狹窄的過道。

茶館也是錄像廳，此時屋子里座無虛席。

幾十個老少爺們，都目不轉睛，盯著前方一臺29寸的大彩電。

里面正放著的VCD影碟，歐美的猛男美女動作片。

馬小飛掃了一眼，便放下了簾子，準備轉身走人。

張天美道：“小飛，你都好幾天沒來看片了，晚上來吧，都是你沒看過的。”

馬小飛笑道：“不看了，都看膩了。”

張天美呵呵一樂：“你們這些小伙子，哪會有看膩的時候啊……”

馬小飛搖搖頭，出了茶館。

龍安鎮有七八條街道，街上住著接近7000人，錄像廳不少于10家，一茶一座，3塊錢。

兩年前，馬小飛剛到龍安鎮上班時，錄像廳的茶錢要5塊。

今天是趕集天，張天美的錄像廳從上午10點開始營業，下午三點打烊，晚上8點又會營業。

在這個非常開放的年代，錄像廳放動作片是沒人管的。

馬小飛甚至見過十六七歲的姑娘，坐在一堆爺們中間，旁若無人，看得津津有味，也沒人會詫異。

年輕情侶，三四十歲的兩口子，馬小飛在錄像廳都見到過。

龍安鎮還有好幾家卡拉OK廳，大白天也燈紅酒綠的。

甚至有過農民挑一擔糧食上街賣了，帶著扁擔籮筐，去卡拉OK廳嘗鮮的事。

想起這些事，馬小飛突然覺得，這個年代其實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