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客人之間的迎送往來,竟讓母親忘記了父親畫餅之下的空殼,那些虛無又飄渺的好日子漸漸在母親的實操下變得真實,日子一天天地好起來,母親也被同化成為一個開朗地道的四川人,操著一口流利的四川話,如假包換。
有一天,我翻著她年輕時的照片,莫名其妙地就從心底冒出一句“一顆好好的大白菜被豬拱了”的喟嘆,雖然父親在我眼里不是豬,但母親那樣的顏值分明有找個條件更好的資本。
我問她到底看上父親哪一點,她微笑著如清風(fēng)拂面那般溫婉,眼光卻銳利得像在案板上一刀一刀地在割肉,“你爸臉皮厚,活的能說成死的,死的能說成活的,就算天塌下來,他都不會掉一滴眼淚,他只會對你傻笑。”
我聽得一塌糊涂,這場千里迢迢毫無條件的婚姻大概就是所謂的緣分。
那天店里來了一個特別的顧客,左挑挑右選選,和母親拉了半天家長里短后終于買了一件衣服。她似火的熱情在不知情的人看來,仿佛她才是真正的店家。當(dāng)她聊到保險時,母親才恍然大悟那些自來熟的親近感都是源自于保險推銷員的專長。
雖然有被人帶入坑的反感,但閱人無數(shù)的母親還是被她的真誠打動。窮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人最怕的就是意外和疾病的突然造訪,誰也不知道它們會誰先到來。這就是母親居安思危的遠(yuǎn)見。
保險推銷員給我和父親各自量身定制了一份健康險,附加一份意外險。我問母親為什么不給自己買,她擺出舉重運動員的姿勢說她身體健康得很。其實我知道買這兩份保險的錢已經(jīng)是她從牙縫里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這就是她作為一個賢妻良母對于家庭的責(zé)任和無私的愛。
不管窮到哪個份上,母親總是盡最大能力讓我擁有和同齡人一樣的快樂和見識。把大部分錢都花在帶我去旅行和買各種書籍上,即使關(guān)店歇業(yè),她都覺得那是人間值得。
好景一般不長,就像人無完人一個道理。
父親從工地上蓬頭垢面回來那天正值中秋節(jié)。他嬉皮笑臉地背著手,似乎想要給我們一個驚喜。我和母親不用擦亮眼睛都知道他從來弄不出個花樣,所以任由他熱臉貼冷屁股,晾他一個人在那里傻笑。誰知道他破天荒地給我買了一個號稱全市之最好的阿芒迪娜蛋糕,給母親買了一對周生生金耳環(huán),興致勃勃地說著他下一個工地的宏偉藍(lán)圖。
“你這個工地的錢可拿回來了?什么時候可以把欠賬還了?”母親并未表現(xiàn)出即將成為有錢人的驚喜,反而盯著桌子上的兩件禮物發(fā)起了火,“欠人家的錢你都還沒有還,好意思買這么好的蛋糕?你叫我怎么有臉把這兩顆金子掛耳朵上?你不怕遭天譴啊?”
父親依然笑扯扯,柔手柔腳地將耳環(huán)往母親耳朵上掛,“你這個人就是沒情調(diào),人活著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想那么多干啥?那些都是我的事,給娃和老婆買點東西還會遭天打雷劈么?再說這天不是還沒有塌下來么?即使塌下來不也是我頂著么?”
“你頂著,你頂不住的話,不也是要壓垮我和幺兒的么?”母親伸手將耳環(huán)針頭對準(zhǔn)耳洞,揚手輕輕打在父親的手臂上,露出唯小女人般的幸福笑容。
父親離家沒幾天,有幾個相貌一看就是做苦力的男人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母親不認(rèn)識他們,輕言細(xì)語安撫他們坐下,遞上一杯從AH寄來的白茶,任憑對方如何咆哮和指責(zé),她就靜靜地坐在一旁像聽別人的故事那樣沒有一點波瀾。
知道都是些找父親討債的工人,母親二話不說拿出自己所有的錢,包括準(zhǔn)備進(jìn)貨和買菜的錢,悉數(shù)擺在三人面前,她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欠別人的就是砸鍋賣鐵也要還,即使我現(xiàn)在還不完,我兒以后還可以還,我一天還一點,一月還一點,總有一天會還完,做人就要講信用,你們放心,我絕對不是欠錢不還的人。”
討債的人看我們母女生活也實在艱難,相互交涉了一番表示理解和同情的眼神,便施施然離去。
母親總是這樣不按常理出牌,該高興的時候要發(fā)火,該憤怒的時候像只病貓。但我從來挑不出毛病,她說:“借錢要忍,還錢要狠。”
父親的宏偉藍(lán)圖最終還是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他是工頭,老板拖欠了工資,他就借錢給工人發(fā)工資,他傻傻地體諒著老板的難處,心想老板早晚會給他的,但他不能在等著錢開鍋的工人那里失去了信用,否則他就將成為光桿司令,他的藍(lán)圖就會變成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滿足了別人而失信于我們,我和母親有一段時間竟在別人說長論短中猜疑父親一定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比如吸毒、賭博、或者養(yǎng)小三,除了這些,我們實在想象不出,同樣是做工地的,為什么別人能拿回錢來讓一家人奔小康,而我們卻越過越凄慘。
當(dāng)我們準(zhǔn)備和父親好好談?wù)劦臅r候,看見他一臉的憔悴和消瘦了不少的模樣又雙叒叕地體諒了他。而我又成為了那個被教育的對象,反面教材就是除了有個“父親”和“丈夫”之名又毫無是處的敬中國。
“皖怡啊,你可要好好學(xué)習(xí),你看你爸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雖然干活在行,說起來一個月要掙個萬把塊錢,到頭來還不是被人家忽悠得一個錢也沒有拿回來,沒文化最可怕,沒腦子更可怕!”母親一面指桑罵槐,一面把大雞腿夾到了父親的碗里。
緊巴的日子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終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當(dāng)?shù)匦∮忻麣獾哪仙街袑W(xué),并驕傲地丟棄了從小學(xué)一年級背到小學(xué)畢業(yè)補疤重補疤的帆布書包,雖然我早就不想背它了,但是看著那些一針一線都是來自母親的愛和苦,我又依依不舍地將它從垃圾桶里撿回來藏進(jìn)衣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