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一百公里外的方瑾瑜坐在明式家具的茶室里，透過格柵窗戶看遠處的斜陽。
夕陽紅彤彤，像燒灼的火球，映得整面草地皆是一片金黃，草坪上只有一位長者在散步，穿著考究，西裝三件套，戴著一頂禮帽，也許是下榻莊園的某位大佬。
方瑾瑜難免心生戚戚：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篤、篤、篤”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穿唐裝的領位員輕輕拉開移門，譚珞瑤身姿挺拔地站在門口。
她沒看方瑾瑜，徑直坐到對面的座位上。
上海那么大，又那么小。仿佛走來走去皆是熟人。
像他們這樣二十多年沒見的人，也遇上這樣拐彎抹角相見的機會。
好在，活久見。
越老去越習慣命運的無常。
或者說相信命運的劇本早有安排。
那日譚珞瑤將電話貼在耳邊，聽到即使老去也依然熟悉的聲音在電話那頭說：“珞瑤。是我。”
譚珞瑤的手微微發顫，抵著電話的那只耳朵也微微發燙。
方瑾瑜說：“我們談談。”
“談什么？”
譚珞瑤的嗓音澀澀的。
“談，孩子們的事。”方瑾瑜不急不緩地說。
方瑾瑜啊，方瑾瑜，你膽子這么大。
譚珞瑤啊，譚珞瑤，你還是這么慫。
掛掉電話，譚珞瑤跌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手指冰涼，這股子冰涼的感覺從指尖一直延伸到到心里。
片刻后，短信鈴音響起。
方瑾瑜發來地址：“明天下午四點，XX路XX號，西郊莊園市隱茶室。”
現在譚珞瑤已坐在方瑾瑜的面前，不能對視的，也必須要對視了。
服務員躬身上前半步：“請問女士，要什么茶？”
譚珞瑤掃了眼菜單：“洛神花茶。”
方瑾瑜的玻璃杯里沖泡的是龍井，茶湯碧綠，譚珞瑤的玻璃茶壺中是散開的洛神花和玫瑰花，茶湯赭紅。
相對默然，輪到譚珞瑤看窗外，這邊和那邊看到的景色是不同的，譚珞瑤看到的是一條蜿蜒的林蔭道向遠處伸去，銜接著一棟有飛檐的亭子，亭子里空蕩蕩，只有余暉落下的樹影斑駁。
這時候她的眼睛老花成了優勢，看遠處的真切，看眼前的人盡可能模糊……
方瑾瑜說：“好久沒見了，現在好嗎？”
譚珞瑤的思緒被喚回。
“還好。”她清淡的五官依然好看。
歲月也許給容顏增添了皺紋，但卻掩蓋不住本自具足的光華。
他們是古董。
像這一室的家具，和、潤、雅。
譚珞瑤說：“說正事吧。”
譚珞瑤不習慣與方瑾瑜寒暄，亦沒有興趣提起當年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
上次見面還是二十世紀，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他們是經歷過世紀之交的人，骨子里的滄桑感比較重。
因此也沒必要抒情和歌頌，彼此都現實一點好了。
方瑾瑜很識相：“前兩天方磊帶女朋友回來，我這才知道希嫻是你的女兒。”
譚珞瑤低頭飲了口琉璃盞中的洛神花茶。
不置可否就是最明確的表態。
我知道。我不贊成。
她抬頭抿唇看方瑾瑜。
還是那么的敏感和膽怯。方瑾瑜心想。
“你想怎么辦？”方瑾瑜問。
“我和如海不贊成他們在一起。”譚珞瑤艱難地開口。
“你想用什么辦法阻止他們？”方瑾瑜攤開雙手向椅背靠去。
譚珞瑤突然表情懨懨：“你別這樣咄咄逼人的。”
方瑾瑜幾不可察地微笑了一下。
這個表情讓譚珞瑤更生氣了，她抿緊雙唇，眉目下垂。
方瑾瑜說：“你還是和當年一樣。”
“閉嘴！”譚珞瑤怒了。
方瑾瑜卻沒有一點生氣。
他語氣平靜地說：“我為曾經的事情向你道歉。不過孩子們的事始終跟我們這代人無關。不要讓他們背負過去，替我們犯過的錯誤買單。”
譚珞瑤痛苦地皺眉，她向來都不如他看得開。猶豫、糾結，才是她性格的底色，她活在自己筑起的高墻里，特別是在楚天走了以后。
“希希不知道她的身世。我也不想傷害希如海。我不知道該怎樣，假如他們沒有在一起……”譚珞瑤委屈地說。
“那就不讓希希知道。現在只有我們和方磊知道，讓這件事到此為止。”方瑾瑜目光銳利得像一把劍。
“包括我們曾經的那些過往，我們不說，有誰知道？你勸我忘了，但你一直都活在過去。”譚珞瑤說得沒錯。方瑾瑜一定會咄咄逼人。
這樣才是他。
“我的態度是，同意。我同意他們在一起，讓這個秘密爛在肚子里，最后統統帶進棺材里。”
方瑾瑜將兩肘撐在圓弧形的座椅扶手上。
他說完這些，便停下來看譚珞瑤的表情。
譚珞瑤的表情凝滯了，說不清是慶幸還是釋然。她不得不承認方瑾瑜說的是個辦法。她之所以活得戰戰兢兢，是因為害怕這個秘密被識破，因為秘密的背后還有秘密，是蝴蝶扇動翅膀帶出的氣旋，氣旋又會變成龍卷風。
她害怕生活中有龍卷風。
就像當年方瑾瑜對她動了情愫，大家都喝多了酒，她誤將方瑾瑜認作楚天，她昏昏倒在方瑾瑜的懷里，被楚天進屋時撞破。然后，他和他干了一架。
然后，誰也沒想到，楚天會去開車。
他為什么要開車，沒有人知道。
也許每個人都有自毀的傾向……
接到通知時，是醫院打來電話。
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各種強烈的情緒摧枯拉朽般摧毀了她的意志，崩潰一發不可收拾！
等她回過神來，楚天已經走了，她默默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方瑾瑜淤青的眼眶，發紫的嘴角。還有那句“不如，我們在一起，我知道你對我也有感覺”成了譚珞瑤的夢魘。
夢魘里還有楚天躺在病床上虛弱的囑托，將譚珞瑤的手放進希如海的手中。
還有希如海拿著戶口本對她說“我們明天就去結婚，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命運的劇本根本不遂人意，不然他不會讓方瑾瑜喜歡上自己，更不會讓楚天死……
而譚珞瑤仿佛身處漩渦的一尾魚，不知道海浪將要把她帶向哪里，她根本就手足無措。
那天喝醉已不是方瑾瑜第一次對她說荒唐話了，他還說過“譚珞瑤，你為什么那么慫，你就不能承認你喜歡我嗎”。
即使審視內心，又有誰真的看得清自己想要什么。
活著，本來就是一種慣性。
總之，她不可能愛上方瑾瑜。
她寧可接受希如海也不愿意和方瑾瑜有半點瓜葛。
時間吹散了往日恩怨。
事到如今，她早就認命了。
方瑾瑜又勸她：“你忍心棒打鴛鴦嗎？他們在一起五年了。”
“方磊，對希嫻的喜歡，是寧可放棄整個集團，也不換。”
“他明知道我有兩個兒子。他還是要希嫻。”
“譚珞瑤，這樣的感情不可貴嗎？”
方瑾瑜說到這里，胸中竟有一絲悲壯。
畢竟。
兒子做到了他沒有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