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逢著周末，銀行里的年輕同事都沒了工作的心思，只盼著快點下班才好。

馮倩是和希嫻同期進銀行的，不過分屬不同的部門，馮倩是外匯部門，有海外融資項目時，與希嫻的信貸部常有往來。

午休時間，兩人在食堂里吃著午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哎，聽說晚上要下雨唉。真不體諒約會的情侶。”馮倩用筷子戳了一下糖醋小黃魚，嘆息道。

希嫻聽出話里小小的炫耀，配合地問：“要和男朋友過圣誕節嗎？”

性格開朗的馮倩立刻笑開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從和男朋友相識到畢業、工作的情況，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

希嫻乖巧地聽著，得知他們從學生時代的戀情，一直持續到現在，偶爾發出兩句“哇，你男朋友對你太好了吧”“好浪漫哦”的感嘆。

終于，馮倩不好意思希嫻只當聽眾，問她：“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

“哇，長這么漂亮，沒有男朋友啊?！瘪T倩停下筷子，用自己的肩輕輕撞一下希嫻，笑著調侃，“不用擔心，姐姐給你介紹。”

“不不，不用了?！毕姑[手。

“那你今天晚上怎么過？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玩？”

“我才不要去當你們的電燈泡。”希嫻吐舌頭。

“哎呀。沒關系呀，我現在就打電話給我男朋友，讓他再帶些朋友出來?！瘪T倩認真地邀請希嫻，“就當認識些朋友嘛。”

“不是。”希嫻怕了馮倩了，只好說了實話，“晚上我和朋友有約了?！?

“男的？女的？”馮倩八卦精神復燃。

希嫻笑了笑，不說話。

馮倩立即一臉了然的樣子，揶揄道：“男的吧。剛才還說沒有男朋友！”

“哎呀，和你說不清楚。”畢竟她自己還沒搞清楚為什么今天晚上要和方磊出去，而且說起來，方磊確實是她的唯一交往過的，前男友。

希嫻有點吃不消馮倩的熱情，趕緊收拾餐盒，放去收納處。

馮倩從后面追上來，笑嘻嘻耳語到：“你晚上穿什么衣服，要不要我幫你化妝？”

其實平時希嫻還是會打扮一下的，就像上次和艾琳出去逛街時那樣，活潑又嬌俏。她雖然瘦，但肉肉都長在該長的地方，身材還是很有料的。

不過和方磊出去，希嫻就像故意似的，白色圓領毛衣，靛藍色牛仔褲，束進防水的雪地靴里，外罩灰色羽絨服，打算把自己扔到人群里看不見的那種。

下班時分，馮倩穿著一席酒紅色山羊絨連衣裙，黑色及踝的大衣，高跟短靴，裊裊婷婷來希嫻隔間，看了一眼路人裝的希嫻，立刻做出嫌棄的表情。

“怎么了？”希嫻故意問她。

“大過節的，你就穿成這樣？”

“外面不是下雨嘛，牛仔褲防水啊。”

馮倩搖著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無奈。

她拉開椅子，施施然在希嫻邊上坐下：“來，姐姐給你打扮打扮?！狈_小化妝包，真就找出粉撲。

希嫻看了眼時間，周末下班早，想著方磊也不會這么早來，便任馮倩折騰，當消磨時間。

“可別把我化成大花臉呀?！毕拱腴_玩笑地軟聲細語道。

“嘖嘖嘖。”馮倩心想這姑娘多半是對約會對象有點意思，也許是顧著矜持，不好太隆重，便心領神會地把她往“韓式清純”的方向化。

半個小時后，馮倩滿意地打開化妝鏡，讓希嫻驗收成品。

鏡子里的希嫻清純嬌美，比素顏時添了幾份嫵媚，襯得這一身普通的裝束都靚麗不少。

六點。

“叮咚”微信提示音響起：“到了，在門口。”

希嫻拿起手機，剛要回復“好”。

有個陌生電話進來，希嫻立刻接起來。

那頭，醇厚的嗓音說：“希希，是我?！?

“我的號碼，存著?！狈嚼谝琅f是惜字如金，并不給多余的解釋。

“好。”希嫻掛把這個電話存進通訊錄，打上“方磊”的名字，五年后，她竟重又錄入了這個名字，她輕輕搖頭嘆息著。

“前男友？”馮倩不知何時立在希嫻椅后，輕悄悄俯身把頭探到前面。

“139XXXX0628”馮倩輕聲讀出手機號碼。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方磊的手機號碼后四位竟是她的生日。他為了她申請了個新號碼？專門為她？

希嫻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曾真正了解過方磊，從相遇到相識，從喜歡到分手，一路都是跟隨著方磊的步伐，而那時，她未滿二十，單純得像一張白紙……

“喂！”馮倩戳了戳她的肩，用下巴示意銀行大廳。

空蕩蕩的大廳里，方磊肅然而立，氣質冷淡而沉靜，身上長款的大衣，做工考究有型，微微勾勒出寬闊的肩背，里面的西裝是深一個色度的暗黑色，與外套融為一體，但又區別開來，卓然而生一種矜貴氣度。

希嫻覺得自己無論是當初或是現在，只要在他面前永遠是未成年的樣子。

他是酒，醇厚，她是茶，清淡。時間于茶，清淡依舊，時間于酒，卻更復醇厚。

馮倩用眼神表達了女人初見方磊時該有的驚嘆和欣賞。希嫻立刻穿上外套，拎起包迎上去。在被方磊顏值迷倒失神的前一刻，她依然記得這是她工作的地方，若再不趕緊和他赴約，下周開工將多一堆桃色新聞。

方磊早就看到希嫻穿得跟大學生似的，心知她是故意氣他，扯了扯嘴角，略過一絲自嘲，但就這個表情在周圍人眼里更像是微笑。

到門口，方磊從銀行保安手里接過長柄雨傘，希嫻這才想起，銀行的閘門已卸了一半，五點以后就不對外營業，只有員工進出，不曉得他是如何神通廣大如入無人之境，但看保安對方磊恭敬的態度，又轉念一想，沒準把他當成銀行大客戶了。

果然。保安諂媚地笑著：“希小姐周末還要忙業務?。俊毕挂活^黑線，瞪了方磊一眼。方磊忍了忍，沒笑。

方磊撐開傘，大大的傘檐將兩人罩住，希嫻的臉紅了，方磊眼神正視前方，左手卻虛攬了一下她的肩，示意希嫻靠近些。雨很大，希嫻自覺地向傘里靠了靠，走了兩步，等保安聽不到了，希嫻小聲嘀咕著：“你怎么對保安說是我的客戶啊，這會兒都下班了?！?

“那不然，說是進去接你下班的？”方磊逗她。

希嫻翻了個白眼，這下方磊真忍不住笑開了。

希嫻心想，怎么這個人越老越不正經了，以前沒覺得他有幽默感。

黑色的賓利停在拐角處，離銀行兩百米的距離，但卻是避開了銀行員工的視線，希嫻留意到他的細心，那種無處不在的細心，她很熟悉。

到了車門邊，方磊拉開了后排車門，將希嫻送進車里，他繞到另一邊收了傘，將傘遞給司機老周，挨著希嫻邊上坐下。

駕駛座上的司機老周略回頭和希嫻點了點頭，便將目光轉向前方。

五年前的司機仍是今天的司機。希嫻見過老周幾次，方磊臨時有事的時候，才會拜托司機去接希嫻，平時他都親力親為。希嫻也習慣了兩個人的時候，很少有旁的人。此刻，希嫻明知老周不會多問，但卻仍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向車門邊靠了靠，將兩人的距離拉開。

方磊察覺，他若不經意地說：“一會兒去弦月窗，聽說那里的紅酒燉牛肉不錯?！狈嚼谡f的是一家高檔西餐廳的名字，希嫻聽說過。西餐一般都會喝點酒，配牛排和海鮮也會有不同的酒。

希嫻沒再多問，她知他在解釋沒有自己開車的原因。心中釋懷，動作也就放松下來，車上的暖氣很足，一會兒就烘干了外套和發梢上的水汽。希嫻托著下巴，頭開始一點一點，坐車是最好的哄睡方式，她從小就這樣，而且昨天晚上她也確實因忐忑而輾轉，睡得并不踏實。

有人闖紅燈，剎車略急了點，希嫻的頭碰了一下方磊的臉，便醒了，發覺自己靠在方磊的肩頭睡著，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坐正了。未待希嫻反應過來，方磊已用食指輕捋了希嫻的劉海，幫她整理了一下，若不經意說：“過了這個紅綠燈就到了?！?

弦月窗掩映在梧桐樹下，鑄鐵的藝術路燈暈出燈箱的微光，走上深茶色玻璃臺階，穿著法式西餐制服的服務員親切而禮貌地將兩人迎進去。

路過的每一張桌子旁都坐著成對的情侶，男生高大帥氣，女生或清純或優雅，但都刻意打扮過。西裝、禮服、絲絨、綢緞，藏青、沉黑、月白、暗紅，仿佛食客本身也是這家餐廳的裝飾。

晶瑩的水晶燈，將希嫻的身影映在玻璃酒柜上，她突然有些后悔今天為了和方磊慪氣，穿得如此隨便，就好像她是準備去員工更衣室換上制服來給客人上菜的年輕服務生。

而方磊才是那個來餐廳等女朋友赴約的紳士。

這微妙的聯想，讓希嫻的心情倏然低落。這小小的嘟嘴表情被方磊看在了眼里，方磊卻不知怎么地心軟了。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希嫻的手指，希嫻沒有躲開，下一秒，她纖細的手指被溫暖厚實的手掌握住。

這下，希嫻不再會被誤會成服務生了，方磊也不再是等女朋友赴約的人，因為他正牽著她的手，他們是共進晚餐的一對璧人。

服務生將兩人領到了三樓的獨立包間，四面都是玻璃的包間里點著許多粉色的蠟燭，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在玻璃燭臺里星星點點閃著光，又倒映在玻璃幕墻上，將整個包間裝扮成一個精美的珠寶盒子。

房間外是敞開的露臺，雖然是冬天，仍有不怕冷的圣誕花和繡球花綻放著，雨轉小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落在紅艷艷的圣誕花上，美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吃完飯，我們出去走走?！狈嚼谟终f中她的心事。

其實希嫻并不知道，她的表情早已出賣了她的心，而如果說時間能帶給方磊什么，那一定是更懂得她。

他一直在等她，從未后悔過，耐心而包容。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吃飯？”希嫻淺笑著轉向方磊。

“不好吃嗎？”方磊雙腿交疊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潔白的餐巾疊在腿上，他的頭發簡單打理過，微微泛著絲緞般的光澤。這一瞬，希嫻忽然覺得自己想多了，就算想鴛夢重溫，方磊也未必要找她。也許不過只是簡單的一頓晚餐。

她是否只是他心情不錯時，或者只是閑來無事時的調劑。希嫻停止胡思亂想，決定專心吃飯。

她用叉子叉起清酒煮龍蝦里的配菜蘆筍，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著點點頭。

方磊笑了笑：“好吃就好?！?

“祝圣誕節快樂。”方磊舉起面前的紅酒杯。

當，酒杯碰響，他看著希嫻的眼睛，默默地喝了一口杯中酒，眼睛里的東西很深很沉。

三道前菜，兩道主菜，一道湯，用餐進入后半段。

服務生過來撤盤子，問：“先生，甜品可以上了嗎？”方磊用眼神問希嫻，希嫻點點頭。方磊轉而說：“可以了?！?

希嫻期待著小小的精致的西點，但服務生端上來一個圓圓的托盤，上面盛放著一個5寸大小的巧克力蛋糕，用兩枚紅櫻桃飾邊，還點綴了些白巧克力碎。

這時，玻璃房的燈光被欽滅了，只剩下悠悠的燭光，服務生單手托著蛋糕，在蛋糕上插上了一枚小小的蠟燭，放到餐桌上的時候，希嫻才看清，蛋糕上用糖漿寫著“happy birthday”。

方磊舉起紅酒杯與希嫻碰了碰杯，說：“謝謝你陪我過生日?！?

那么說，五年前，他們在一起的那天，正是方磊的生日，可是他從未曾說過啊。

希嫻這下是真正意外了。不知怎的，又覺得有些心虛和抱歉，只想用誠意來彌補。

希嫻真誠地笑了，那格外甜美的笑容，綻開了臉頰上小小的梨渦，美得令人心動。

為了祝他生日快樂，那是今晚她第一次對他毫無防備地笑著。方磊不知該高興還是無奈。

“祝你生日快樂，心想事成。”希嫻認真地祝福著方磊。

心想事成？他的心事豈不就是她？

“還有，謝謝你帶我來這里吃飯?！毕古鲋嚼诘木票豢跉夂鹊袅吮械南銠?。

服務生將香檳杯再添上。

希嫻喝得太快了，臉上立刻染上了一層紅暈，更添了幾分嬌美。

方磊怕她喝多，更怕她胃又不舒服，立刻讓服務生倒了一杯檸檬水放在她面前。

嚓，火柴擦出了火光，將蛋糕上的蠟燭點著，小小的火苗竄進了兩個人的眼中，使他看著她，她看著他的時候，都是亮晶晶的。

方磊在心里許了個愿，然后吹了蠟燭。

安安靜靜的玻璃房里，輕柔的音樂緩緩地流淌。巧克力蛋糕的甜味，終于溶化了希嫻的心。

外面的雨停了，黑色的天幕里揉進了幽藍色的夜空，星子是夜的眼睛，一眨一眨。

方磊牽著希嫻，希嫻低頭看繡球花，地燈把粉色的繡球染成了深粉，又把藍色的繡球染成了深藍。

方磊說：“聽說過雪狼湖的故事嗎？”

“嗯？”希嫻笑著回頭。

“以前有個花匠愛上了富人家的小姐，小姐也不顧世俗眼光傾慕于花匠。兩情相悅的兩人便在雪狼湖邊私定終生。那位小姐最愛潔白無瑕的繡球花，取名‘寧靜雪’，花匠便愛屋及烏，想盡一切辦法，要種出白勝雪的繡球花來獻給她。

但有些土地的種出繡球偏粉色，有些土地種出的繡球又是偏藍色，純白色的繡球是非常稀有的。”

“為什么繡球花會變來變去呢？”希嫻問。

“是土質?！狈嚼谡f，“后來的人發現酸性的土地長藍色繡球，堿性的土地長粉色繡球，只要改變土質的酸堿就可以做到。但在故事里，人們尚不知道是土質決定顏色的，花匠如在黑夜中摸索，嘗試了許多次，才種出不偏不倚的白色繡球。”

“后來呢，他們在一起了嗎？”

“是的，他們在一起了?！?

方磊肯定地說。

說完這句話，方磊將希嫻的身子轉過來，面對著他，他用一雙手，將希嫻嫩白的手背合攏在其中，掌心的熱度一下子傳遞過來，希嫻覺得自己的心酥酥顫顫的，又或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任由方磊將她的手圍在他的腰上。

兩人面對面貼著，希嫻矮方磊一個頭，方磊用后背擋住露臺的夜風，像情侶那樣擁著希嫻。

然后，方磊俯下頭貼近希嫻染上紅暈的臉頰，他的氣息微微拂過她的唇邊，溫熱的，有些微醺的，混著古龍水的凜冽的清香。

希嫻在方磊的注視下，有了片刻的失神。隨即方磊的唇便覆上去，冰冷的唇觸碰著希嫻微微上翹的唇峰，希嫻的意識清醒了，想要退縮。方磊再度微微用力收攏希嫻的腰，貼緊了兩人的身體，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就當是……生日禮物?！?

方磊醇厚的嗓音蠱惑著希嫻，他的唇輕輕含著她顫抖的唇，輾轉過她漂亮而飽滿的唇珠，似要破唇而入，但終是帶著無限眷戀地親了親她的下唇，離開了。

只是一個吻，一個簡單的吻。

兩人的氣息卻都因此變得沉重，像平靜海面下的暗涌，眸光似水，心如云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