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廣場上,人群熙熙攘攘,皆是春運的旅客。
希嫻用身份證號打印了車票,和母親坐到候車區去,離發車還有整整兩個小時。
母親拿出電子書來閱讀,讀了兩頁,只覺得眼睛吃不消,歲月不僅消耗人的外表,也消耗著人體的一切正常功能。
譚珞瑤年輕的時候視力2.0,看任何東西,都像如今的4K超清畫質。
現在只能看清遠處了,近處的調焦失靈了。她的眼睛老花的比一般人都要早一些,之前她去看醫生,檢查了眼球的各項指標,醫生說不是器質性病變,是視神經失調。
視神經在譚珞瑤的大腦深處,不知哪一天起變得衰弱了。
“也許和情緒創傷有關。”副主任醫師給出了一種可能性。
后來,譚珞瑤就再沒去看過眼睛了。
她在二十歲時經歷的那場刻骨銘心的愛戀,終于在三十年后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印記。
這個印記將伴隨她的后半生,只要戴上老花眼鏡,她就會想起楚天,她忘不掉了。
楚天,你說讓我把你忘了。
也許,其實你也不愿意吧。
希嫻發現母親又在發呆,她的眼神一點都不聚焦。
母親是杏眼,圓圓的、大大的,年輕的時候很水潤很漂亮,老了以后眼睛里的一汪水褪了去,臥蠶漸漸下移成了微微的眼袋,眼周肌膚也因為眼睛活動的拉扯,慢慢有了魚尾紋。
歲月不敗美人都是謊話,其實歲月對美人最最殘酷。
某一次,母親看到電視里在播《東方不敗》,對著年輕時的林青霞,她徒生這樣的感悟。
她也在說她自己。
反而父親希如海,臉型窄長,眼型細長,又是單眼皮,卻不怎么顯老,自希嫻有記憶的二十年里,父親一直是那個樣子。
斯文、內向,有些孤僻。他其實笑起來很好看,有點古時候文人的儒雅,但他只對母親笑。
“媽,我去買瓶水。”希嫻喚了一下母親。
母親微微一驚,眼神聚焦回來。
她抬手揮了揮:“去吧。你肚子餓的話再去餐廳吃點。”
“你要帶什么東西嗎?”
“不了,我不餓。”母親說。
希嫻還是先去便利店買了水和飯團塞到媽媽手里,才去逛。
其實她昨晚也只睡著了一小會兒。但她怕和譚珞瑤雙目相對,卻又無話可說。
這讓她感到憋悶。
希嫻來到二樓的咖啡廳,因為想要提神,她今天沒喝馥芮白,點了一杯摩卡坐在窗口的位置。
希嫻喝不了清咖,摩卡咖啡的苦味和巧克力的甜中和了,入口沒那么強烈。
她想起從昨晚到今天都沒有打開過微信,她點開了消息列表。
方磊是星標的,在第一個。
“希希,睡了嗎?”
“情況不是你想的那樣,等你回來,我會和你解釋。”
“照顧好媽媽,也照顧好自己。按時吃飯。”
“希希,現在情緒好點了嗎?”
“我愛你,希希。”
最后一條消息是早上七點五十五,手機還在睡眠模式中,她完美地錯過了。
艾琳也給她發過消息。
“希希,你什么時候回家?初幾回來?”
希嫻立刻回復:“今天就回家了。年初四回。”
然后是寧震。
消息列表按收到消息的最近時間排序。
“希嫻,你們公司放假了嗎?我想我們有些誤會,年后我可以請你吃個飯嗎?”
消息時間是昨晚十點,是母親和方磊吵完架,她獨自善后的時候。
當時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以為是方磊,就沒有看。
寧震。誤會?
希嫻竟然還有閑心想到幾天前的那次偶遇,他的對面坐著一個漂亮的女生。
寧震想要解釋的是這件事嗎?
她退出和寧震的對話框,又點回星標的那個人:“我現在在車站,在等火車。”
消息剛發過去,電話就進來了。
希嫻接起來。電話那頭的聲音粗重夾帶著鼻音。
“希希。”方磊說,“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方便。我現在在咖啡館,一個人。”
“你路上小心,這幾天我可能沒法跟你聯絡太多。你的母親一定還在生氣,她一時接受不了,這不怪她……”
希嫻莫名煩躁,打斷了方磊的話,有些尖刻地說:“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嚴重,我一點也不想再聽什么會解釋清楚這樣的話,我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磊的氣息變得更加沉重了,好像壓抑著什么,好像在海拔兩千米的山上,每說一句都要消耗巨量的氧氣。
“希希。相信我。我愛你。”
希嫻拿著電話,覺得眼眶發酸,鼻子也發酸。
兩天里,她沒見過的母親的陌生的一面突然暴露在她眼前,讓她無比心慌。
此刻又要再度面對方磊帶給她的陌生感。
有一剎那,她仿佛回到了那個大學的林蔭路上,徐薇薇指著她的鼻子罵“搶別人男朋友的第三者”、“破鞋”、“賤人”……
無數情緒在發酵,如同怪獸要掙脫藩籬。
疑惑、迷茫、悲傷、憤怒、恐懼,還有恨……
為什么?她要面對這一切?而每一個人都不愿開口對她說出真相?
一邊安慰她真相不可怕,一邊要她相信他們是為她好,一邊又祈求著她的原諒,一邊還繼續隱瞞下去……
假如此刻有一支攝影機錄下他們前后矛盾的話語,她很想問,假如你是當事人,你能接受生活給予的這一切嗎?
這突如其來而又莫名其妙的一切?
這讓人憤怒又擺脫不掉的一切?
爸爸。
他知道嗎?
希嫻的心頭突然滑過這個問題。
既然,媽媽知道,方磊也知道,那么爸爸呢?
“行了,方磊,你現在不想說,我不逼你了。我累了,要去趕火車了。”希嫻一口氣說完,掛斷了電話。
爸爸,從來不用微信。
希嫻給爸爸的官方微博發了條私信:爸爸,你認識方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