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月業績還差一點，績效要扣了。”希嫻手指刷刷點得飛快，“下午再去跑個業務，最后努力一把。”

“好，晚上等你吃火鍋。”表姐艾琳發了個“加油”的表情。

艾琳是科大生物學院的助教，大希嫻四歲，正在讀博。希嫻工作剛好一年，過了實習期轉正以后，便用薪資租了間酒店式公寓，才家里搬出來，東西拉拉雜雜都堆在客廳里，還沒顧得上一一整理，所以，她仍三不五時去表姐的宿舍蹭吃蹭喝蹭睡。

上海這座城市一到秋天就開始有了蕭瑟的感覺，樹葉由綠到黃，風吹過卷落一地的梧桐葉，踩過去是“咯吱咯吱”地響。希嫻挺喜歡秋天的，對于像她這樣經常要出外勤跑客戶的職員，上海的夏天無疑太熱了，出汗了黏黏地貼著后背，還有地鐵里各種各樣擁擠在一起發酵著的氣味，是沒有辦法讓人心情好起來的。

像現在，金秋十月，涼爽又輕柔的風吹拂著，哪怕在有些逼仄的小馬路上走著，也有法租界的精致滲透在這個城市的每個毛孔里。

“喂，馬總，我是小希，我到您公司樓下了。”希嫻掛了電話，走進海昌大廈樓下的星巴克。

馬明華“嘩嘩”地翻著一摞做好了信貸計劃書，敦實的身軀把沙發椅撐得滿滿的，憨厚地笑了笑，說：“小希，你看最近大環境也不是太好，這貸款利率那么高，公司是批不下來的，你又是夏行長推薦來的，要不再去向銀行申請一下降低一點利率？”

希嫻耐心地解釋：“馬總，已經申請過了。根據貴公司這幾年的業績報告評估結果，信貸部開會下來，直接給您打到最低的利率了……”

此時，方磊坐在方柯對面，面前擺了杯意式特濃，雙腿交疊看方柯：“找我什么事？”

這棟寫字樓正是瑾悅地產旗下的項目之一，因近些年業務往物業管理方面拓展，方磊作為瑾悅物業的老總，正好過來看一下賬目，中途接到方柯電話，于是兩人約在此處。

“嗯，有事。”方柯的眼神卻飄向遠處，辨認了幾秒。

這個動作逃不過洞若觀火的商業大佬的眼睛。

方磊敲了兩下桌子：“臭小子，什么事？”

方柯有些不好意思，迅速收回目光，露出狗腿的笑：“哥，我籌備的車行，資金還差一點。”

“差多少？”方磊啜了口咖啡，語氣沒什么波動。

方柯伸出四根手指。

方磊瞪了他一眼，壓去方柯無名指和小指：“我就投資這么多，其他你自己想辦法。”

“哥，我是不是你親弟弟啊？”方柯鼓著腮，一嘴空氣從左腮換到右腮，“汽車設備和零件都貴啊，整車改裝怎么也得這個數。”

“場地、設備、人、每月固定支出……”方磊準備認真把賬算一算。

“行行，兩千萬就兩千萬。”方柯看到方磊肅容，怕他反悔，趕緊答應了。

走出星巴克的時候，方磊回頭看了眼希嫻的銀行制服，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許謙，我在海昌樓下的星巴克。幫我查一下宏圖建材最近準備從哪家銀行融資？”方磊掛了打給助理的電話，在街邊的吸煙點停住了，摸了摸褲兜，空的，想起戒煙已經很久了……

突然，想抽煙了。

六年前那個女孩闖入了他的世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目光一凜，棱角分明的五官仿佛結了一層霜。

他壓下心頭的煙癮，頭也不回地往停車場走去……

華燈初上，希嫻風塵仆仆地推開艾琳的宿舍門，露出明媚的笑容，只有在表姐面前她才如此放肆，從小她便習慣了在從事科研工作的父母面前扮演“理性克制”。

希嫻成長在一個“學霸”家族，爺爺奶奶都是工程院，研究航天飛機的。爸爸媽媽在讀博的時候認識，后來雙雙留校，夫唱婦隨，在科大任教。

希嫻就是杉樹林里長出的一棵歪脖子樹，她愛美、少女心、情緒化，喜歡唱歌、跳舞，讓她端著書坐在書桌前學習一下午，簡直要了她的命了。

偏偏學習不太好的希嫻，每一處五官都長在了大眾審美里，女生緣好，男生緣更好，情書收了一摞摞。

生怕女兒學壞的媽媽和嚴肅的爸爸商量了一下午，決定在初一的暑假，給希嫻送去吃苦夏令營。夏令營是軍事化管理，進營地的第一件事，先由“滅絕師太”抓起一把辮子，咔嚓一聲，手起刀落，長發變成了短發。

生活老師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帶著哭得梨花帶雨的希嫻走進了八個人睡的大通鋪。

噩夢般的兩個月，在太陽底下站軍姿，跑步、游泳、射擊，活生生把一個油畫里走出來的希臘美少女，改造成了“丑小鴨”。自那以后，希嫻表面乖巧著，心里卻總覺得和父母隔了一層。

往事不堪回首，就像鍋里咕嘟咕嘟煮著的一鍋食物。

誰的生活不是被煮著、燉著，只是溫水煮青蛙，煮著煮著就習慣了……

希嫻脫下外套，盤腿坐在椅子上。

表姐艾琳一盤盤地往火鍋里下著肉和菜，表姐自小獨立，被表姐照顧著的時候，希嫻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是被人疼愛的“小公主”，也因此格外驕縱，任由表姐給她涮菜、夾菜，她則只需開開心心地吃著。

“今天去和馬總談貸款談下來了嗎？”表姐一邊涮著肉，一邊隨口問道。

“還行吧，馬總說和董事會開會討論一下。”希嫻咬了咬筷子尖，眼睛盯著火鍋里的牛肉丸和蝦餃，思考先吃哪個，“這兩年民企績效都不行，銀行放貸利率高，企業也要貨比三家的。”

表姐點了點頭，換了個話題：“下周六奶奶過生日，聽大伯說，酒席定在和平飯店，八十大壽要好好請幾桌的。禮物準備好了嗎？”

“你送什么？”希嫻最近忙瘋了，抓耳撓腮地說，“我還沒想好。”

說完，希嫻心下也覺得頗不好意思，竟然把奶奶的生日都忘了，補救道：“姐姐，幸虧有你，要不然我又得挨罵了，我媽一定說我沒腦子、沒規矩、不懂事。”

“明天周六，一起去商場看看吧。”表姐最懂希嫻了。

艾琳寵溺地摸摸希嫻的臉頰：“誰讓你長這么好看，我這么愛你呢？”

艾琳是真的疼這個表妹，她溫柔地看了眼希嫻，給她夾菜和倒飲料，就像從小到大對她一貫照顧的那樣。也許只有對著希嫻的時候，她不再是普通人遙不可及的“冰山美人”。

“吃吧。肥牛好了。”艾琳將牛肉夾到希嫻的碗里，笑了笑，“多吃點吧，反正你怎么吃也不胖。”

“好好吃……”希嫻的嘴巴鼓鼓的，塞滿了食物。

美食最能治愈人心了。不知是那部日劇里的臺詞。那夜飽食的希嫻躺在表姐的床上，摟著表姐睡得格外香甜。

什么指標沒完成，什么王總，什么馬總，什么銀行例會，都統統拋在腦后吧。

“起床啦，太陽都曬屁股了。”艾琳揉了揉被窩里露出的希嫻的后腦勺。

“嗯，嗚。”希嫻揉著惺忪的睡眼，顯然還在云里霧里，“幾點了？”

“十點。”艾琳爽利地綁著馬尾，瞟了眼繼續做鴕鳥的希嫻，“下午三點我要回學校盯實驗數據，你再不起，可沒人陪你逛街給奶奶挑禮物了。”

看來這句話的威力很大，希嫻一骨碌坐起來開始穿衣服。

蓬松的頭發舒展著，臉上的皮膚如凝脂吹彈可破，素顏的希嫻比工作時更美好。

在銀行這種地方上班，把自己化妝得端莊一點，是必須的功課，但端莊這個詞在希嫻這里等同于老氣，她上班的時候就會戴起黑框眼鏡，綁上低馬尾，以期給客戶留下“高專業度”的第一印象。

此刻，她換好了露腰露肩的白色宮廷袖襯衣，下身穿著包臀微喇牛仔褲，把自然卷的栗色頭發披散下來，再抹上珊瑚紅的唇彩，楚楚動人，連艾琳看了都有些挪不開眼睛。

“走吧，美少女。”希嫻挽起艾琳的胳膊。

一個是素雅清淡的知性美人，一個是嬌俏可愛的陽光小美女。

這對姐妹甫一走進商場便引來一路的注目禮。

艾琳帶著希嫻坐著扶梯直上四樓，到絲綢專柜轉了一圈，希嫻左摸摸右看看，絲巾、披肩、團扇、旗袍，看得津津有味，越發拿不定注意。

她征詢地看了眼表姐。

表姐秒懂：“我給奶奶選了金鑲玉的絲巾扣，你送絲巾剛好能搭配上。”

打定注意，便三下五除二就將禮物選好，打包好。

看還有時間，兩人便打算一起吃個午餐再分開。

希嫻一下一下地翻著盤子里的生菜，挑著沙拉里的芒果和大蝦吃。

艾琳笑著給希嫻倒氣泡水：“你吃飯這么調皮，姨媽和姨夫知道嗎？”

“鞭長莫及……”希嫻狡黠地眨眨眼，“上個禮拜爸媽雙雙出國考察，希望他們在德國多待幾個月，什么慕尼黑、漢堡、杜塞多夫，都去轉一趟再回國。”

“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艾琳不禁逗她。

上一次爸媽去美國考察的時候，她還在讀大一，認識了方磊，不過……有些事最好永遠封存在記憶中。

希嫻只凝神片刻，便將嘴角向上翻出了完美的角度，表情管理堪稱教科書級。

“慶祝我的自由時光。干杯！”希嫻微笑著舉起手中的玻璃杯。

艾琳剛要碰杯上去，電話響了，接起來，那頭是老教授的聲音：“艾琳，你現在在哪里，實驗水樣有污染，數據要重做了，你趕緊回院里來。”

“去吧。”希嫻沖艾琳揮了揮手，說：“我一個人沒事。你路上小心。”

有一下午的時間呢，怎么打發呢，好像二樓有家書店，環境不錯，可以坐著看。希嫻一邊想著一邊拎起袋子，離開了四樓的西餐吧，臨走的時候還打包了一杯咖啡。邊看書邊喝咖啡，消磨掉一個下午，好像很不錯的樣子。

希嫻喜滋滋地往前找自動扶梯。這時后面有個小孩喧叫著跑過來，希嫻回轉過身，男孩已剎不住車，直挺挺撞向希嫻，希嫻左閃右避，一手拽住男孩的胳膊，只顧著把男孩拉開，另一只手上端著的咖啡全潑在了自己的白襯衣上。

后腳跟到的男孩母親看到褐色的咖啡順著希嫻的襯衣面料，滴滴答答地淌向牛仔褲，已是嚇得大驚失色，慌張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深色的咖啡漬染上了白色襯衫，那畫面是有夠沖擊力的。

希嫻見男孩沒事，無奈地擠出一絲笑容：“沒事，沒關系。”

男孩的母親似乎嚇傻了，尖聲復讀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希嫻感到四周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她，此刻她并不想要什么道歉或者賠償，只想快點去洗手間弄干凈。

希嫻剛想抬腳開溜，小男孩的一雙手卻拽住她手中的禮物袋子，不依不饒：“姐姐，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

男孩的哭聲引來了更多的圍觀，希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這時，一具高大的身影從身后籠著她，另一只手已自然的接過她手里的袋子，將她拽走。

到了地下車庫，希嫻如夢初醒。

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他想干嘛？

他要帶她去哪里？

心里的“十萬個為什么”在開小會。

希嫻的臉色也一陣白一陣紅，此刻手腕還被這個男人抓著，有些慍怒，有些不容掙脫的較勁。

希嫻掙了幾次，掙不掉，別扭地進了車。

關上車門，落鎖。

緣分這東西還真是說不清楚。方磊是在商場里和客戶吃了頓工作餐，剛從餐廳出來，恰巧就見到這戲劇性的一幕，這傻丫頭還在眾目睽睽中尷尬地摳腳趾呢，那天然呆恐怕得跟著她一輩子了。

方磊抽出紙巾：“先擦一擦。”

遞給希嫻后，對導航說了句：“去復興路名庭花園。”

“我不去。”副駕駛座上的希嫻沉著臉，“讓我下車。”

路線轉眼規劃好，方磊停下撥檔位的手，拿起手機快速拍了張照片扔給希嫻。

“這樣下車？”語氣中有些戲謔，希嫻聽出來了，她嘴巴嘟氣，硬是把頭別到一邊。方磊又歪著身子越過中控臺，把車頂的小鏡子翻下來，這下希嫻再是躲不開了。

那個滿身咖啡臟兮兮的人不就是她嗎？薄透的衣料還隱隱透出內衣的輪廓，脖子和鎖骨紅了一片，好像是被咖啡燙到了，她這才反應過來，突然感覺到一絲火辣辣的痛。

希嫻把手機還給方磊，眼神躲著他，心里仍是別扭，卻是不吭聲了。

方磊壓抑著滿腹的情緒，抿著唇，車開得飛快。

轉眼，到了別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