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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 朦朧時刻
  • 淇之瀾
  • 3591字
  • 2022-08-23 22:00:00

封鎖教育所、依次排查訊問的不是執教老師一語帶過的警衛隊。那是鳳凰域安全總部的特級警署,我閉了眼仔細聽了聽,幾乎確定教育所已經被警用飛梭包圍得嚴絲合縫。

傳訊進展得相當緩慢,等待的時間里,惶恐、焦慮、不安等情緒便緊密發酵起來。我身處其中,不由煩躁,干脆頂著一眾目光坐回原位,緊盯著窗玻璃上我那張模糊的倒影。

我拋尸的那片礦坑完全是隨機選擇,警署能在一個月內翻出來,可見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不過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對我來說沒有太大分別,畢竟我心里篤定得很,即便他們找到了遺體,也不可能查到我頭上。

輪到我時已經到了晚上,由于我跟杜晴是人盡皆知的好友關系,訊問人翻來覆去問了好幾遍才放我換人。

我走到教育所大門,果然是跟我設想一樣的飛梭環繞。教育所前這片街區前所未有地燈光燦爛,飛梭的標燈亮著慘白的光,光束中能看見白剌剌的雨細密連天。我瞇起眼避開光照刺目,走到光芒之外的黑暗中,就見前面墻根下站著齊宣。

他是早就通過訊問的,我想不出他停在這兒的理由,便走過去打個招呼。

“我看見他們都設有監測儀。你沒事兒吧?”我問道,又自顧自地改了口:“你大概是沒事兒的。‘它’說以你的——資歷,已經不會被監測儀捕捉到了。”

齊宣微微頷首,目光往教育所門口飄了一下,又悠悠蕩回到我臉上。“你做得干凈嗎?”他問,“會有疏漏嗎?”

“沒關系。”我說,“我心里有數。”

齊宣點點頭,看了我一會兒,居然嘆了一口氣。

“你……你還在抵抗啊。”他低聲說,“你這又是何苦——違背自然消亡是很痛苦的,何況——”

我知道他沒說完那半句話是什么:何況我的抵抗根本沒起太大作用。我能感覺屬于人性那部分意志在慢慢衰亡,我日復一日地看著自己怎樣逐步枯朽。

“確實難受。”我答道,“我明明站在這里有著呼吸,卻感覺不到自己仍舊是活著的。難受就難受吧,痛苦歸痛苦,但至少能刺激到我,讓我保持清醒。”

“你是要這樣拉扯下去嗎。”

我想了想,撇開視線,很快地笑了一聲。“不然呢。”我反問道,“萬一我今天放棄,明天父親就回來——”

我聲音不受控地發出一種古怪顫音,所幸被雨聲迅速掩蓋下去了。我煩躁地皺起眉,想不通眼里為什么灼燒得這樣厲害,連帶著喉嚨也滾燙得難受。

“……如果明天父親就回來。”我深吸一口氣,慢慢說下去,“看見我放棄后的樣子,那該怎么辦。我答應過父親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放棄自己的。我總該跟父親見一面,告訴他我真的努力過,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那時候父親大概能……失望小一些。”

“——你父親對你不會有失望。”“……你父親對你不會有失望。”

齊宣和我的影同時低聲說。我訝異了一霎,隨后彎了眼笑一笑,說:“不可能的。我不信。”

我的影冒了那個頭就不再吭聲。齊宣靜靜望著我,良久后搖了搖頭,嘆息道:“別笑了。學不會……就不用笑。”

我立刻收了笑容。齊宣欲言又止著,最后看一眼我腳下縮成一團的影,轉身離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又慢慢轉身,望著幾步開外亮堂堂的教育所門口。仍然有通過訊問的身影從中走出,影影綽綽地晃著。

我漠然看了半天,扭頭往回走。目光一掠間,我似乎瞥見了程宇的臉。

但那又關我什么事呢。齊宣好歹能算我半個同類,而我素來不喜歡跟人來往。

我冷漠想道,踩著黑漆漆的雨水離開了教育所。

——

封鎖持續,不見緩和跡象。我們這處三級區作為杜晴生前最后出現的地方被大力翻查,核準考也相應地無限延期,教育所關停,我便游蕩在漫水的街道上,于小巷中穿梭,遠遠看著挨家挨戶上門盤查的警署,無聲無息,像一抹不該出現但強行停留世間的魂魄。

“你打算怎樣?”我的影不止一次地問我,“這樣翻天覆地地查,你真的能萬無一失嗎?你看他們那些高級器械——”

“不要吵。”我總是這樣打斷它,“你安靜一會兒行么?你很吵。”

確實很吵。隨著人性與獸性的此消彼長,我的感官也愈發敏銳,些微的動靜都會使我精神緊繃,煩躁不安。我常常終夜枯坐在我的窩里,貪圖著濃重黑暗帶給我的安全感,我懷里抱著鐵盒,與我的影并肩相依,聽唱片機中流出來的旋律。

我在努力回憶往日尋求慰藉的方式,卻更因此感覺到自己的枯死。那些曾經能撫平我心中忿郁的旋律變得索然,我無法感受其中的磅礴感情,我坐在那里只是在一味追逐模仿著過去,卻永遠回不到過去。

直到封鎖第七天的夜晚,當我照舊僵硬蜷縮在角落不問外物時,我手上沉寂已久的終端突然亮起來,幽幽的藍光刺得眼珠酸脹,我緩了半天才回神,摸索著接收了通訊請求。

終端那邊淋漓雨聲里摻雜著沉沉的呼吸聲,隨后響起齊宣的聲音。

“祁玉。”他低低地叫著我,“我在林區這里。你馬上過來。”

我問他:“為什么?”

“程宇去了警署總隊。他都說了。”

我張了張嘴,輕輕地說:“……啊。這樣啊。”

“你來。”齊宣沉沉道,“我送你走。警署那邊正在調動安排好全力抓捕你,我們還有時間。”

我喃喃地問:“……但我又能去哪兒呢。”

齊宣呼吸聲頓了頓,答道:“不管去哪兒,總歸能活下去。”

“但是,活著是很累的。”我低聲說,“活著……是真的很累的。”

“……祁玉。”齊宣的聲音忽近忽遠,縹緲地傳過來,“你要放棄了嗎?”

我閉著眼沒說話。我聽見終端那頭的雨聲里還有一絲異樣動靜,聽著有些熟悉,我思索半天才回憶起來,那是人類喉管被扭斷的聲音。

我問:“你是一個人在那里嗎?”

我等了會兒才得到回音:“現在是了。”

我輕聲又問:“是程宇嗎?”

齊宣言簡意賅地說:“是。”

“啊。”我點點頭,“那你回家吧。很晚了,不要淋雨。”

“那你呢?”齊宣咄咄地問,“祁玉,你告訴我,你要放棄了嗎?”

我沉默著,反手掛斷通訊,順便將終端也關機摘掉,扔在一旁。我的影伸展開,將唱片機停下,翻回來靜靜地問我:“你要放棄了嗎?”

“你能不能安靜一下。”我聲音輕得像囈語,“你可是一只獸——你難道沒感覺出來,我現在非常、非常、非常暴躁嗎?”

“我知道。”它說,語氣猶疑,“所以我很擔心你。”

我扯了扯嘴角。我知道我是想要笑的,但這個表情應該怎么做——

“有人來了。”我的影忽然說,“很多,正在往樓下靠近。留在這里的警署應該全都召集到了。還有那些是——”

它將感知力盡最大力擴散開,隨后說:“還有白樓的人。‘第一試驗區’——應該是來獲取第一資料的。”

我忽然抬起頭。

“是父親嗎?”我快速問道,“你看見父親了嗎?父親回來了嗎?”

“……沒有。”

“沒有啊。”

我喃喃說著,重新垂下頭去。我的影的那聲“白樓”勾起我久違的情緒波動,我腦中突然涌起許多片段回憶,卻是破碎且模糊的。那些畫面里總會有一個模糊的背影和憂傷的語氣,但是不論我怎樣努力也無法看得清楚、聽得分明。我知道那代表的是“父親”,我卻將他的面貌忘記了。

這時將近天亮,雨勢漸小,窗外破開朦朧的曉光。我看著唱片機、成堆的書、散亂的唱片,腦子里破碎畫面便清晰了大半。過去——被我淡忘的、模糊的過去里,我看見代表“父親”和“母親”的兩個身形坐在一處,面前書堆里有一個孩子的背影;我聽見“父親”在念誦詩集,徐徐道出那些韻律分明的句子。

我覺到面頰上是涼的,伸手去摸,指尖是濕的。

“你……”我的影驚詫地、慨嘆地喃喃道,“你流眼淚了。”

——

連日來我第一次走出家門,一步步拾級而上,走到樓頂天臺。

“你也是這樣的嗎?”我站在雨中,輕輕問我的影,“你也曾經像我現在這樣,想要用血與恨填滿胸腔,用殺戮來換得活下去的機會嗎?”

“那是初代的習性。”我的影說,“初代的獸沒有獨立意識,殺戮、攻擊是它的唯一本能。你該知道的。”

我是知道的。我親眼見過,親身經歷,它輕描淡寫提一句,我便回想起那血光凌利的半小時。我在短短的三十分鐘里永遠失去了我的母親。

隔著水泥樓頂,我聽見一隊人沿樓梯飛快來到家門口。我的影陪我一起聽著,問:“他們到了。你要怎樣?你沒有退路了。”

“從我心中生出你那時候起,我的退路就斷了。”我說,“我這樣選擇,那樣選擇,總以為我能撞出一線生機——但我撞來撞去,早就毫不自知地撞斷了翅膀。”

樓下的警署在家里翻找著,又急急忙忙地通告情況。我往前邁一步,問我的影:“你現在還是想要做人嗎?”

“我不知道。”它說,“你是主體意識,把事態弄到現在這樣,即便我想做人,還不是替你去白樓里做研究體。”

它有模有樣地嘆息一聲,“所以我是要夭折了嗎?”

我這時已經踩上了天臺邊緣破碎的磚。

“你不該出生的。”我難得對它語氣溫和,“我們都不該——我早就應該死在當年那場大病中。我早就應該死在襁褓中。這樣——至少母親可以活下來。”

我又問它:“你后悔嗎?”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它不解地問,“從始至終,你也沒給過我后悔的余地啊。”

“那你不愧是我的獸。”我說,望著茫茫的雨幕笑了笑,“我也不后悔。但我只是……”

我只是想見一見父親。

天邊云破露出微蒙曙光,我聽見一列地上軌呼嘯著在雨中駛過,去往云霧掩蓋不知名的另一端。

那是鳳凰域的方向,被稱為人類的理想鄉,最后的希望;我出生在那里,那里侵吞了我的母親,又困縛了我的父親。

我往前邁了一步,就從高樓上墜落。

我想乘著風和雨,云與霧,去那里找我的父親。

我乘著風和雨,云與霧,去那里找我的父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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