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悠悠,浮浮沉沉。
窗外寒冬瑟瑟,尋陽夢里卻是一片春意。
火盆里的木炭在燒,木炭劣質,尋陽坐在旁邊,一雙手被凍的通紅,被煙嗆到不停咳嗽,眼里春水汪汪。火舌微微舔舐尋陽的手,尋陽不時搓手哈氣。
冬天到了,冷了的話尚可打獵取動物皮毛,可這木炭卻是不夠用了。
烏蘇山腳下,四季分明,烏蘇山頂,烏蘇廟,常年大雪紛飛,山頂上有一鼎佛鐘,在每日清晨亥時便準時敲響,無一例外。
烏蘇廟上少人煙,雖說是廟,但嫌少有人拜訪,尋陽住在山腳下,除她之外也沒其他人家,其實下山再有幾百米便是市鎮,但尋陽父母親祖父母都是住在烏蘇山到老,她自然而然也理應在這里爛了骨頭。
都說那烏蘇廟住了位圣人,烏蘇廟為他立,即使常年沒有香火信徒供奉,也得以存在,這山頂山腳,不過就他兩戶人家,怎么說,也算得上是鄰居。
清晨佛鐘敲響,她便也起,傍晚,佛鐘再次響起,她也回家,吃著肉,她偶爾也會想山頂上那群和尚吃的素齋,又會是什么滋味。
尋陽不愛招惹別人,她也算的上避世,若不是非得去市鎮,她也是整日待在這烏蘇山,這烏蘇山困了她幾代人,雖說日子平平淡淡,但也樂的清閑。
自己跑到那山頂,撞見那和尚,也純粹是意外。那日她追著只梅花鹿,那鹿奇怪,口里叼著只紅梅,鹿角跑掉了,它不回頭,直直往那山頂跑。
那鹿皮毛生的極好看,難得的白中帶灰,尋陽想著這么好看的皮毛用來做外袍,也一定格外的好看,她像個傻子般,視線里只有那匹梅花鹿,地上雪層厚而不實,梅花鹿踏上去,地上也留下梅花般的腳印。
那鹿是真的好看啊——后來深困東宮的尋陽常常能想起這梅花鹿。
想到這,她往往又會想,如果當時,她沒撞見那匹梅花鹿,是否今日她便也不會是這般的光景。
尋陽看著那匹鹿,看著看著,眼里便不止有鹿,看著眼前的烏蘇廟,尋陽后知后覺覺得乏力,她竟不知不覺的跑到了山頂,來了這烏蘇廟。
像是被攝魂般,尋陽看著那匹鹿,直直的進了烏蘇廟,尋陽不想白跑一趟,連忙跟著進去。
進了那廟,尋陽聞到淡淡的煙火氣,心里覺得奇異,梅花鹿進了廟之后,腳步慢了下來,尋陽不用疾步也能跟上,直直的跟著那鹿來了一個廂房。
房里,有個和尚拿著木魚,閉上眼,有下沒下的敲著。
梅花鹿在他旁邊棲息。
應該是感覺到有旁人,那和尚睜開眼,目光就這么直直的朝她看過來。
山眉水眸,眸色極淡,他就這么靜靜的看著她,比這烏蘇廟里的煙火氣來的還要灼人。
都說和尚清心寡欲,不染紅塵,可尋陽第一次見那和尚,就覺得他不是和尚,因為他那張臉,看著邊不像個省油的燈,出家人自講究眉眼清淡,可面前這個和尚給人的第一感覺,像是那紅塵里的妖。
這是她對崇明說的第一句話:“你是這里的和尚?”
那和尚笑了,笑起來,感覺渾身的紅塵滋味都快要溢出來了,他反問她:“孤看著,不像個和尚嗎?”
“確實。”尋陽坦言:“你生的極好,我見過烏蘇廟里其他的和尚,他們瞧著才像真正的和尚。”
和尚沒在說話,又是一下一下瞧著木魚,咚,咚,咚,一聲一聲,直直的敲進尋陽的心里去。
尋陽不懂人情世故,“你這梅花鹿,可否能贈與我?”
和尚睜眼,從梅花鹿嘴里拿過梅花,一旁的木盆里放了些清水,他用梅花輕輕的點了點,隨即插入一旁的細口花瓶里。
他問:“你要這梅花鹿,用來作甚?”
尋陽答:“這梅花鹿皮毛極好看,我想拿回去做衣裳。”
和尚拿過一旁的花瓶,里面插得正是那梅花鹿叼的那只梅花:“不如,孤將這梅花送給施主吧。”
這又是個奇怪的地方。
尋陽在山腳下時,曾見過有和尚從山上下來,他一人無聊,尋思找個人說話解解乏,便將那和尚攔住,先前她見的那和尚,一口一個貧僧,低頭便是一眼也不敢瞧她。
是個老古板,可同是和尚,眼前這個和尚,卻自稱“孤”。
尋陽疑惑:“你真的是個和尚嗎?為何要自稱孤?”
那和尚反問她:“施主覺得孤是怎么樣的人?”
“不像是和尚的人。”尋陽祖父是個愛讀書的,她曾看過一本書名為《紅塵錄》,全書全部再講一個和尚如何自甘墮落入紅塵,沉迷女色無法自拔。
想著,尋陽便開口道:“我覺得你像是那紅塵里的人。”
“紅塵里來,紅塵里去。”那和尚搖了搖頭:“這世間萬物,都是在紅塵里生,紅塵里滅,又有誰能做到真正的不染紅塵?”
尋陽又問:“那你呢?”
她問著那和尚,和尚微愣,便又道:“孤自然也是,孤便是為了清心,遂才進入寺廟靜修多年,為的,就是參透紅塵。”
回想起來,尋陽才知,原來,這從始至終不過是一個笑話。
他常言靜修靜修,她便也認為他不近女色,后來他和她情意正濃,她還以為是叫他這個朽木發了芽,順理成章覺著一生一世一雙人,可他靜修期結束,她和他回了東宮,分明瞧見他妻妾成群。
這又是哪來的心心相惜,一切只不過是她一人的猜想,她不是他的唯一,更甚言之她是這一粒紅塵,無足輕重而已。
她信了他的道,從未想過他這一世參的,便是這紅塵里的一切。
他是個塵世俗人,她也墮落至此,從前的一切化為灰燼,她又忽然懂了,眼前便是滾滾紅塵,為何她世家幾輩拘泥于這烏蘇山,畫地為牢。
她悟了這本經,也悔了,沒有回頭路,她在這深不見底的東宮里,念著不復存在的從前,妄想著他記得從前的溫情。
卻一次次叫她心灰意冷,東宮深似海,她連成長的機會都沒有,他便下令將她禁足在這朝華居里,不得自由。
夜長夢多,她被夢里在現實過去來回穿梭的虛景嚇了一身冷汗,迷迷蒙蒙睜開眼,卻隱隱約約看見一人站在她榻前。
宛如一夜回到烏蘇山,尋陽安然睡去,再醒時天光熹微,榻邊分明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