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連陰雨下了快半個月，路旁開得轟轟烈烈的欒樹被雨打落一地細碎的黃花，踩在上面緩行，仿佛走進了秋天。

老吳的一個本家大哥在中秋節前去世，老吳帶著秦春和吳稚友吳雅妍回了老家，中秋節也沒有回來。二姨三姨和小舅相約著一起在老媽家過中秋，我拎著月餅硬著頭皮去了老媽家。

我進門，四個老小孩已經在麻將桌上酣戰，小舅的兩個兒子在沙發上看電視。對于我的到來，他們歡呼，不為別的，只為午飯有著落了。從小被保姆侍候大的她們姐弟四個，好吃懶做是浸在骨子里的，我沒他們好命，放下東西便識趣地去了廚房。廚房里很壯觀，東西扔得滿坑滿谷，又臟又亂，禮品也多，螃蟹、牛肉、土雞、紅薯、水果、月餅，一看就是老媽的學生或是曾經受過她恩惠的病患送的。一個其貌不揚的老太太，退了休還能有這么多人惦記，也算是她一生的成就。我先剝了石榴端去客廳給他們一人面前放一碟，土雞加菌子燉湯，牛肉腌上，把紅薯洗凈扔進烤箱，蒸上米飯，蒸上螃蟹，開了一瓶紅酒醒上，才開始做菜。弄了兩個涼菜，切土豆條薄薄裹上一層淀粉給倆小鬼炸了一盤薯條，順便用熱油炸了花生米，再炒了幾個素菜，紅燒了一大盤牛肉，擦著汗招呼大家開飯。

我先給兩個小鬼盛米飯拌牛肉讓他們先吃，小舅嚷著喝酒，我不慌不忙地端出酒和酒杯，小舅看我的眼光帶了贊許。

老媽雖全程沒有正眼瞧我一眼，但我的殷勤懂事令她在她的弟弟妹妹面前頗有面子，臉色稍霽，也沒有用那種一貫放屁摻砂的話風嘲諷我，甚至在我給大家剝螃蟹時，把最后一塊蟹黃默默地留給了我。

一通吃吃喝喝，四個人放下筷子和酒杯，又默契地上了牌桌。我收拾了碗筷又進了廚房。我一邊洗涮，一邊做整理和打掃。擦了灶臺，擦了油煙機，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分類整理收納，那些隨手亂塞在各個角落的千年老物，有用的清洗干凈，沒用的統統扔進了垃圾桶。

我整整打掃了三個小時，中間不斷有人叫我，水不熱了，茶該換了，二毛喝奶弄身上了，大毛要吃葡萄......我就是他們的保姆。

我進門時帶了兩袋水果和月餅，我走時拎走的卻是三大袋子垃圾。我進門時手如蔥指，出門時，我手如雞爪。

回家的路上，我打電話給如磨，讓他過來陪我過節。在這樣的節日里，能隨意召喚的，也只有他了。

我到家，如磨已經拎著啤酒在門口等。

我默默地開門，隨他進屋，我自去洗澡，換了衣服出來，兩人上了三樓的樓頂花園，坐在躺椅上一邊看著夕陽在城市邊緣的霧靄中慢慢隱沒，一邊喝酒。

一輪又大又黃的明月慢慢升上天空，沐浴在月光里我以為我就要睡著了，只聽得如磨叫了一聲姐。

我嗯一聲，坐起來問：“你天天窩在家里不出門，都在忙什么？”

如磨紅了臉：“還能忙什么？就是研究佛經，冥想，寫些我想寫的東西。”

我不由地張嘴教訓他：“研究佛經？你把自己修成佛了嗎？”

“還沒有。”

我繼續訓他：“你不能只埋頭寫，你要抬頭看看周圍的世界，寫小說嘛，要想讓人看，就必須有主旋律，有大的歷史背景，你要緊跟時代，商戰、玄幻、科幻......”

如磨輕聲地打斷我：“姐，這些我都不會寫，我只會寫我想寫的生活。”

“你發給我，我幫你參謀參謀。”

“姐......”如磨想拒絕我。

我瞪他，他只得拿出手機，發了幾份文檔給我。

我打開一個，隨口念：“她永遠在不懂裝懂，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說不下去了。語言是什么？語言是溝通的橋，我和她跨過了山海，在相逢激蕩的瞬間擦身而過，殊途卻不同歸，我落進命運的河，溺斃......”

“語言很美。”我由衷地贊，又有些疑惑地問，”是不是太散了？“

他喝完一罐啤酒，把酒罐捏扁，扔出去，垂下頭說：“也許，我的文字不屬于這個時代。”

“那又怎樣？不用去取悅世人，寫你想寫的好了。”

“你不反對我了？”

“我什么時候反對你了？我只是不知道你在寫的是什么玩意兒，今天一看，還真是好！你姐我雖然沒有你的才氣，但還是懂得欣賞的，”我喝了一口酒，又挑出一段，一字一句地念道：“你活得很明白，我卻做不到，我總是無意識地放大自己的缺點，令別人厭惡。意識到這點，我竟然很自得，要想抵御那些塵世的刀光劍影，只靠肉身是不行的，我不再是赤條條的，我有了盔甲，沒有人給于，只是自己的天賦賦于，我又可以活在自己的孤獨里了......寫得真好！喂，如磨，好好寫，如果你沒錢生活，我來資助你，我要把你當凡高一樣資助，只求你不要最后瘋掉。”

如磨過來與我碰杯：“謝謝姐姐。”

我喃喃自語：“我也想像你活得這么純粹，但是你看，大過節的你叔叔還在看守所里蹲著，除了民事訴訟，還有刑事訴訟，家務事一堆，如切現在越來越過份了，啥也不管，就知道搞錢，估計你叔叔這些年的心血馬上就會付之東流，我不想插手，事情卻找著來，其實我現在什么也做不了，你叔叔肯定是要坐牢的，他那么大歲數了，他給我找的麻煩何止這些，他這件事情一出，又把之前的案子給翻了出來，牽扯進來不少人，我現在在蓋上這頭，露出那頭，疲于應付，如磨，我嘮叨這些，你不會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