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了一封手信，我和蘇東岳沿著318，一路走走停停去了XZ。

他從廣州出發，途經廣西、湖南、貴州，到四川，已經走了大半年。在這中間，他換了五個女朋友。每個女人陪他走一段，我是他第六個。

我很擅長跟他這種人打交道，他和老丁屬于同類，有搞藝術之人的所有特點：浪漫、風流、隨性、天真、浮夸。他也從不掩飾。對于女人，欣賞就表達，喜歡就追求，合則來，不合則去。不強迫，也絕不會負責。

他說，十年前，他和他妻子離婚的時候，他就知道，他這輩子不能和任何一個女人朝夕相處，從柴米油鹽中解脫是他這輩子最英明正確的決定。他同時交往過三個女朋友，是別人眼中不折不扣的混蛋渣男。對于孩子，在他前妻為了報復他而各種刁難不讓他見后，他除了按時付撫養費，竟然再無聯系。為此，他與他父母也交惡。他父母認為他連舔犢之情都沒有，不配為人。他卻覺得孩子不過是荷爾蒙分泌時一次不計后果的沖動產物，任何人高舉正義大旗討伐他，都是道德綁架。他只不過不愿媚俗，想活得自由隨心些罷了。

我覺得他坦率得可愛。

他深知人情世故，卻脫跳得像個小孩；明明受過良好的正統教育，卻任性放浪；他看到了人性的魔，接納，承認，并與之共舞。他身上的散漫疏狂使所謂的正人君子恨不得人人喊打，但打完又會暗暗羨慕和敬佩的吧。

有多少人以愛之名？我欣賞他沒有侵略性和占有欲的愛。

他的格調，不是誰都能學得來，做得出的。

我問他有多少個情人，他閉著眼數了半天，竟然說不出準確的數字。為了安全起見，我放棄提問，讓他專心開車。

進入藏地之后，在一個很小的路口，他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不等我同意，便一頭扎進顛頗山路。

天開始下雨，我有些擔心：“會不會有泥石流？”

“這是雨季，當然會有?！?

“如果被砸中，我們會不會死？”

他吊兒郎當地笑：“當然會，不過，我保證，你不虛此行，死在這里也值?！?

走到天黑，我問：“到了沒？”

他不回答，只像驢一樣埋頭開車。雖說雪區的風景都在路上，路上處處都是美景，但長途奔波，加上高反的不適，仍是很煎熬人。

趕路到凌晨，在車上聽著雨聲睡了五六個小時，又繼續走。

高原的雨，時停時下。轉過一座山頭，走進燦爛陽光，一片云飄過來，卻又是一陣細雨。

又走了一天，我問：“到了沒？”

話音未落，山頂有碎石呼啦啦滾下，我一下坐起。

他一把方向，轉過一個彎道，我只覺眼前一道黑影，一塊大石咣地一聲落到車前蓋，又彈跳著落入路下的滾滾江流。不等我驚呼，他低聲命令我：“護住頭?！睕]有一絲遲疑，迎著俱下的泥石，油門猛踩到底，有驚無險地將車開出了落石區。

走出落石區好久，我仍驚魂未定。他神色如常，連下車檢查車況都懶得，用力深踩著油門，爬上一道長長的山坡，又沿著一條密林小道下山，順著江水的流向，轉了一個長長的彎道，低聲道：“到了?！?

我下車，半天，沒有發聲。

眼前的景色，幾乎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山頭繚繞的山嵐，風聲獵獵穿過森林，雄鷹飛掠長空，空無一人的山谷，一望無際的牧場，牛羊在花海中隱現，靜謐神圣的湖水倒影著藍天白云......有如夢幻之境。

我喃喃地說：“我愿意死在這里?！?

他卻拉起我：“走，走了?！?

就為了看一眼美景，奔波兩天一夜，還要冒著被落石砸入滾滾雅魯藏布江的危險，他也真夠瘋狂的。

過了林芝，他拒絕走相對好走的318，繞行山南線。

在米林，他先是開車帶我進了南伊溝，然后棄車，留爬不動山的我在河邊撿石頭，自己拎著兩個很大的礦泉水桶，沿著一條幾乎看不見路的小徑，進了藥王谷。

我撿了好幾塊漂亮的石頭，又采了野花，躺在樹下吹著微風睡了一覺，才見他扛著水下山來。

他將兩大桶水裝上車，又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小瓶遞給我：“周醫生說你有病，這里的泉水治病，喝吧，喝了你的病就好了?！?

“你才有病?！蔽覛獾玫伤?，卻轉而又問，“你帶我來這里，就是專門來取泉水給我治病的嗎？”

他所問非所答：“這里是當年藏藥之王云丹貢布的采藥地，這個藥王泉是藏民心中的圣泉，當地藏民有人生病，就會來這里喝泉水，據說治百病?！?

我雖然半信半疑，還是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泉水甘甜冷冽，直達心腹，我說一聲：“好喝?！彼闶浅辛怂那?。

他開心地笑了，掐腰指點江山：“這里現在不是最美的，如果秋天來，那才叫美，滿溝開滿鮮花，五彩斑瀾的，順著南伊河往前走，最里面是中印邊鏡，有名的麥克馬洪線......”

跟吳老頭出去玩，他最擅長帶我去吃。跟著蘇東岳，是真長知識。

到加查，他驅車進入崔九溝，在盤山路上走了好久。在山頂的停車區，他停車，披上羽絨服：“走，帶你去看看你的前世今生?！?

山上開始飄雪。小小的山坡，短短的百米棧道，因為海拔，可謂畏途。我走兩步喘三下，步子沉重如鉛，幾次都要放棄，卻被他硬拉著，又問轉著經筒的藏民要了幾塊奶塊補充體力，走了半個小時才到達埡口。

山頂掛著經幡，幾個喇嘛在平靜無波地誦經，山風獵獵，雪花飄揚，遠處山谷里的一片靜謐湖水像一滴眼淚。我很虔誠，卻除了湖面倒映的藍天白云，什么也看不到。

我問他：“你看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只鳥，我想，下輩子，我會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鳥吧?！?

他的語氣很認真，目光仿佛被湖水浸染得很藍。

到LS，休整數日，兩人轉了八廓街，大昭寺小昭寺，從布達拉宮出來，我與他道別。他要順著羊湖去RKZ，去崗仁波齊轉山后，去阿里，從阿里走新藏線去XJ......而我，在我打電話給如磨，得知周醫生已經離開后，決定飛回去。

這一趟走下來，我的身體已經吃不消。

“我能挽留你嗎？”蘇東岳的眼睛里都是高原的陽光，“為什么不跟我繼續走？你帶你去阿里看看星星，那是我見過最美的星空......”

我搖頭。

“我還想聽你和阿來、大白的趣事，你不想替大白走完全程嗎？還有趙二，你不想去XJ看望一下他嗎？”

我微笑搖頭：“你對女人，不是從來不挽留的嗎？”

“你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他急急地說，“你和我之前認識的女人都不一樣，我們有太多共同語言，我們很投契，不是嗎？”

“這句話害死人！女人的幾大幻覺：我很美，他愛我，我與眾不同，我會是他最后一個......你以為我還會信這些？”

“文，你不知道，你有多特別，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已經買好機票?！?

他失落的眼神一閃而過：“好吧，我送你，我去羊湖，可以順路送你去機場?！?

“我可以自己打車走?！?

他的臉上重又露出玩謔的笑，紳士地彎下腰，接過我手里的背包：“親愛的文，請讓我送你，請讓我再為你效勞一次，請讓我們的離別遲些到來?！?

他有令人無法拒絕的魔力，我點頭。

一個小時的車程，他足足開了兩個小時，車速之慢，幾乎每一輛從后面超車的司機，都會用力地長按一聲喇叭，以示憤怒。

我心里好笑：“如果你再開慢點，我會認為你之前講的對待感情和女人的瀟灑態度都是在吹牛。”

“這次我真的瀟灑不起來，感覺生離死別似的?！?

“我們只不過是萍水相逢，共同走了一段路而已?！?

“你不覺得，我們這一段路，走得很愉快嗎？”

“是很愉快，但這說明不了什么，也改變不了什么?！?

他沉默了半天，說：“很多年了，我幾乎從不跟人過夜，我很討厭在陌生人的身邊醒來，很討厭JQ過后對方含情脈脈的眼神，更害怕女人給我做早餐......我從未喜歡過她們的靈魂，從未......”

“怪道，你的意思是，喜歡我的靈魂？你這不是罵人嘛，就像夸丑女有氣質一樣?！?

“是啊，我也覺得很怪，真的不是罵你，我一見你，想的不是要跟你有什么，而是只想跟你聊天，什么都想跟你聊，內心深處最丑陋、最隱秘，最不可示人的東西，我都想一件一件告訴你，我想讓你了解我，因為你都懂。你一說要走，我覺得心一下子被掏空了似的......”

“你還會結婚嗎？”

他又愣了一下，半張著嘴，思索著還沒回答，我搶過話去：“答題時間到。”

他慢慢地把車停下，我跳下車，一邊倒退，一邊向他揮手：“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