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飛機，上火車，下了火車，我又租車繼續前進。

我馬不停蹄，心懷憂懼，翻山越嶺。

我一路在飛機上沒有跟人交談，火車上沒有跟人交談，但坐在汽車上，卻沒有辦法跟一個話癆司機保持沉默。司機自稱姓楊，三十多歲，健談，語氣略顯油滑。

長路漫漫，山路崎嶇，對開的雙車道上時有拖著重貨緩慢爬坡的大貨車，他一邊艱難超車，一邊嘴里不停：“哎，美女，你這是旅游還是探親？”

“探親?！?

“哦，回家嗎？看你的樣子，不像本地人。”

“唔，我弟弟在這里支教?！?

“來這里教書？那可不容易！這里窮，但凡有點本事的，都跑出去了，誰愿意在這大山溝里呆著？你弟弟倒好，放棄大城市的生活，偏要來山窩窩里教書，他是怎么想的呀？”

“......”我實在回答中不了他的問題，只能保持沉默。

“其實，我挺敬佩這種人的，如果我小時候能遇上好老師，說不定我也能讀個大學光宗耀祖。”他嘆口氣，又忍不住怨氣十足，“媽的，這種山路忒難走，就這種山，我看都看夠了，倒是有人跑來這里旅游，就是喜歡看這野山，有啥看頭喲......”

“......”

“不過，要沒這種人，我也掙不到錢噻，你說是呀不是？”

“是。”

“前邊有飯店，到飯點了，咱們停下吃點東西再走吧?！苯涍^一個長長的大彎道，他指著前面的小鎮，跟我商量。

“好?！?

司機在鎮上很熟，找了家米粉店，進去要了兩碗米粉，又站到門外抽煙。馬路對面有人沖他喊，隔著街跟他用方言大聲嘰哩咕嚕半天，他連連應了幾句，扔掉煙進來，把老板端上來的米粉放到我面前一碗，咳嗽一聲，吞吞吐吐地說：“我說美女，跟你商量個事兒?！?

我看住他：“你說?！?

“有個伙計家里出了點事，急著回城，想讓我送他回去，如果我送完你再回來送他的話，就來不及了，你看這樣行不行，剩下的也就幾十公里路，我再給你找輛送貨的貨車，你坐貨車走，可以嗎？”

“可以?！蔽衣耦^吃粉，頭也沒抬地答應。這些年在外歷練多了，明白人心叵測，強龍不壓地頭蛇，我也不是強龍，只求能平安到達目的地。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我都不會在這種地方跟他較勁，他想走就走好了。

可能我答應得太痛快，他愣了一下，又問：“貨車有點顛，但肯定給你送到地方，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謝謝了哦?！?

我淡然一笑：“不客氣。”按照事先談好的車費，我從包里摸出兩張紅票子，放到了桌子上。

他一把抓過，塞進衣兜，根本不提他沒有履約給我送到，要不要再找回我些錢的事。我也不提，放了筷子，看他三兩口吃完了飯，跟他出了小飯館。

他從車里拎出我的箱子，往前走了十幾米，在一個停著幾輛大貨車的飯館前，他沖里面叫：“建才，建才?！?

一個面色黝黑的男人出來，沒有一句廢話，一手接過我的箱子，爬上車，打開車門，將箱子扔上去，跳下來，用生硬的普通話對我說：“你先上車等我五分鐘，容我把飯吃完，咱們就走?！?

我暗暗打量了一番面前叫建才的貨車司機，以我這些年見人的經驗，判斷他還算忠厚，點點頭，默默地爬上了車。

貨車的速度不比小汽車，幾十公里的山路，我們足足走了兩個小時。這次，司機建才一路沉默，甚合我心意。

如磨給我在縣城租了個房子，趁著周末進城采買物資，一直在縣城等我。

貨車白天不能進城，在貨車扎堆停車卸貨的城郊倉庫，如磨騎著摩托車過來接我。他從司機建才手里接過箱子，卻跟建才熟絡地聊上了：“大哥，你回來了？這一趟走了半個月了吧，嫂子說你今天回來，竟然這么巧，這是我姐，你們在路上咋碰上的......”看樣子，兩人是老相識。

建才只笑不解釋，是他一貫寡言少語的風格，只笑著說順路而已。我要掏路費給他，也被他態度堅決拒絕，嘴里仍是一句：“順路，順路?！?

如磨給建才讓了根煙，拍了拍他的摩托后座，又說：“李大哥，咱們也順路，你現在回家不回？回的話坐我的車吧?！?

我看著面前這輛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小摩托，不知道如磨腦子是不是有病，三個大人，還有一個大皮箱，這怎么坐得下？

始終說話不超過五個字的建才竟然點頭同意。他應對這種情況顯然是老手，從車上拿一個打包帶，三兩下便將我的皮箱和他的大包結結實實捆扎在后面，跨上摩托車：“我來開?！?

也只能他坐前邊開車。如果是如磨開，我和他怎么坐都不合適。

如磨扶著他的肩跨坐上車，示意我坐他后面，我猶豫了一下，勉為其難地跨上去。我再瘦，也是個大人，我一上車，擠得前面的兩人一通挪移，三人貼得緊緊的，姿勢很是拿捏，最前面的建才已經坐到油箱上去了。我一手摟著如磨的腰，一手忍不住氣鼓鼓地在他背上暗暗擰了一把，他受疼，硬是忍著沒吭一聲。

如磨的脾氣確實好，但不代表他沒脾氣，如果惹了他，犯起倔來十頭牛都拉不住，也就對我完全容忍，任由我從小欺負到大。

他知道我心里不痛快，便扯著聲跟建才大聲說：“大哥，咱們那次去吃飯，一車坐了幾個人？”

“你，我，小平，二孬，華子......六個么，華子還抱了他兒子?！?

他們這一番對話，顯然是說給我聽的。一個摩托車上能坐五六個人，不是什么希罕事，何況今天只坐了我們仨。

幸虧路程很短，也就七八分鐘，建才把車開進一個很小的小區，停在了一棟半新不舊的居民樓前。

建才停好車，手腳麻利地解開繩子，一手拎著我的箱子，一手拎著他的大包，進了門洞。他把我的皮箱放到一樓東戶的房門口，說了句“你們歇著”便又拎著他的包上了樓。

原來大家是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