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出院，直接飛去四川。

我不能呆在家里，不能走回家的路，不能去三姨畫室，更不敢去老媽家......每一條街，每一棵樹，每一盞路燈，我感覺在每一個(gè)陰暗處，都有窺探的眼睛，有伺機(jī)要撲上來的黑影。以往所有熟悉的一切，都令我莫名恐懼。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幾乎不能單獨(dú)呆著。我買了機(jī)票，千里尋夫。

我在成都下了飛機(jī)，叫了一輛車，奔波了三個(gè)多小時(shí)，去吳建國所在的工地找他。

工地的指揮部在莽莽群山的一個(gè)山溝里，臨著一條正在修建的公路。巨大的混凝土柱子林立，直插云宵，工程車來往不絕，沙土飛揚(yáng)。

正是正午，太陽毒辣地照著大地，群山在陽光下投下巨大陰影，我經(jīng)過層層門衛(wèi)，頂著大日頭進(jìn)了指揮部大院。戴著安全帽的工人三五成群地走過，手里端著飯盒，一邊吃一邊說笑，我舔了舔嘴唇，我也餓了。我汗流浹背地經(jīng)過一排排臨時(shí)工房，在棵老樹下，問一個(gè)穿著臟兮兮的工裝正蹲在樹蔭下端著一個(gè)大搪瓷碗埋頭吃飯的人：“請(qǐng)問......”

那人抬起頭，兩人一起愣住，半天，一起笑了起來。

“你怎么找過來的？”只見手里拿著半個(gè)饅頭的吳建國，尷尬地端著他的大碗問。

我走過去，一屁股坐到他旁邊，搶過他手里的半個(gè)饅頭，又端過他的碗：“嚯，還有肉，伙食不賴嘛。”抄起筷子就吃。

有一個(gè)夾著圖紙匆匆而過的人眼看已經(jīng)走過去，又退著拐回來，笑著問：“老吳，老吳，你這是又來客人了？”

吳建國站起來，掏出煙來遞過去：“劉工，還不去吃飯？”

被稱作劉工的男人笑瞇瞇地接過吳建國遞過的煙卷，夾在耳朵上，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吳建國的肩，又仰頭看看天：“就去，就去，這幾天邪了門，太熱了，沒什么胃口，要是能喝杯涼啤酒就好了......這幾天怪得很，半夜總能聽到野獸叫，有人說是狼，蛇也特別多，昨天晚上有個(gè)工人半夜嚎著跑出來，說是一只蛇掉到他臉上，嚇得半死。”

吳建國附合著點(diǎn)頭。

“你這人也是，怎么總是用大鍋菜招待客人呀，看來，這大鍋菜還真是香。”沖我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走了。

我頓時(shí)覺得嘴里的肉味同嚼臘了。女人是敏感的動(dòng)物，劉工話里多出來的每一個(gè)字，都暗含著無限的信息量，我聽不出來就是我傻。我有些恨自己的這種本能。

吳建國眼看劉工走遠(yuǎn)，回過頭來，沖我笑了笑：“這里的人都長年呆在山溝里不見女人，看見個(gè)女的就愛開個(gè)玩笑。”他的汗水將他的頭發(fā)濕成一綹一綹地貼在腦袋上，如石的黑臉上浮著灰塵，頗有些落魄的感覺。

他要是真落魄就好了。

我把碗塞回他手里：“劉工說得對(duì)，你的待客之道確實(shí)有些小氣，我想吃水煮魚，我想喝啤酒，你帶我進(jìn)城吧。”

他沒抬頭，悶聲把碗里的飯倒進(jìn)身后的狗盆，叫兩聲，兩只中華田園犬跑過來，我把手里的饅頭也扔過去，看兩只狗搖頭擺尾地吃干舔盡，跟他回屋拿車鑰匙。

他的屋子里開著空調(diào)，一床一桌清爽整潔，床上的被褥疊得方方正正，這是他常年保持的當(dāng)兵時(shí)的習(xí)慣。我站在門口，一眼就看見了窗口桌子上放的一束正在努放的野花。像他這種一心鉆錢眼里的人，眼里哪有什么花花草草？恐怕水泥柱子都比這花值得他關(guān)注。我盯著那束新鮮得像是剛剛采下來的野花，臉上帶著笑，裝作欣賞：“花真美。”

他低頭找鑰匙，臉上有一絲笑意一閃而過。花真的很美，而我的心開始枯萎。

兩人出門上車，車開出去指揮部半天，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也只開車，并不想打破沉默。他明白我明白，我明白他明白。我們誰都不愿先開口，也許，誰先開口，誰就輸了，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輸贏，他只是給我消化的時(shí)間，他深諳此道，他冷酷至極。

他把車?yán)锏睦錃忾_得很大，我只覺得冷，冷徹心扉。

我靠在椅背上，眼看著窗外漸次退卻的綿綿山巒，心里漸漸沉入黑暗。一直在山頭跳躍的太陽好像突然變灰，隨著在天空飛掠的黑色鳥群，烏氣沉沉地壓下來。我愈發(fā)陷入悲傷而不能自拔。山河都在為我變色！

腳下有隱隱的悶聲，前方隨著公路和河谷，相對(duì)而出的山巒微微搖晃著緩緩合為一體，我以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又盯著那如同關(guān)門般合在一處的山峰看了一眼，指著車前叫：“老吳，老吳......”

我的話沒說完，忽然感覺一陣眩暈，眼前的公路像是動(dòng)畫片里的鏡頭，巨烈地扭曲，擠壓，翹起，塌陷，行駛在我們前方的大貨車慢動(dòng)作般緩緩地翻滾著掉入公路下的河溝。伴著我的驚呼，側(cè)方的山坡上有石頭呼啦啦地滾落，一塊大石咣地一聲砸在了車頭上。吳建國猛地剎住車，臉色千年不變，聲音里卻帶著驚恐：“是山體滑坡......不，是地震！”

“我們......”我想問他，如果是地震，我們是該下車還是坐在車?yán)锊拍鼙ＷC安全？

“下車，救人。”說著，他拉開車門就跳下車沖了出去。

我順手抄了兩頂他隨手丟在車上的安全帽，自己戴了一頂，不顧一直從山坡上滾落地石頭，隨他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