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洛已看到了佛經中的那個故事，她想過勸說羅辭月，然而李仁孝可謂一代明君，李純佑卻不一定，連邊境明眼的百姓都知道，這個少年帝王未必有父親的能力。

恰好這時，洛收到圣旨，說邊境總有金人挑釁，要她帶兵威懾。

那是李純佑在位第三年，一些金國邊將時常與對面的西夏百姓爭奪物資。

麻魁軍趕到時，金國將領揚言自己不屑和女人打仗，只要與洛摔跤，但凡贏了他，便不再為難百姓——“噗通！”很快，這位自負的將領就付出了代價，看起來甚至沒怎么使勁的洛翻身上馬，目送他們灰溜溜地回到金國。

不久，都城卻派來一位新的麻魁將領。

原來金國皇帝覺得顏面掃地，就要對大夏全面出兵，為避免沖突，李純佑當即更換邊將，至于洛，因為威懾有功，便網開一面，從此不可在邊境露面。

“胡鬧！”遲遲才從李安全口中得知此事的羅辭月大怒，一把推掉桌上的瓷壺瓷杯，嚇得侍女們紛紛跪地。

李安全也“噗通”跪下：“太，太后娘娘息怒，都是微臣無能。”

羅辭月斜睨他一眼，屏退其他人，這才一個手勢，李安全顫巍巍直起身……

夜涼如水，羅辭月輕衣便裝來到承天寺，面對坐佛，雙手合十。

也許是因為了解過武曌時代的開放才對重男輕女的思想深惡痛絕，也許是因為從小就才華橫溢才認定自己將來一定會名揚天下，羅辭月從來都不是一個安于現狀的人，但由于年少喪母，又親眼目睹了父親的死，她也總是極其缺乏安全感。所以，羅辭月幾乎變態地向往權力巔峰，即使自己也會為此痛苦，在她眼里，權力才是唯一可以滿足野心和安全感的東西——有了權力，就可以對抗甚至改變世間不公，也可以把所愛之人留在身邊了。

次日早朝，李安全的叔父豐伯進諫，說陛下不該沖動行事，現在不僅得罪了金國，還導致邊塞失去一員大將，言到激動處還紅了眼眶，其他老臣受到感召，也直說陛下要謹言慎行，不可辜負先帝。

李純佑聽煩了，怒道：“現在朕才是江山之主！別說一個邊將，就是你們，我也想廢就廢！”

老臣們聞言，坐不住了，下午就在豐伯的帶領下找到羅辭月。

“那陛下若廢了你們，你們樂不樂意？”羅辭月冷冷抬眼。

“臣等……”豐伯連忙彎腰，“都是為了先皇基業啊！”

“知道了。”

翌日早朝，羅辭月在豐伯與李安全的左右擁護下闖進大殿，大步流星走向御座：“聽說，陛下要廢了一眾功臣？”

“朕那……那是一時氣話！”李純佑大驚失色。

“君無戲言！”羅辭月話音剛落，李純佑就被拽了下來，由披盔戴甲的侍衛押出大殿。

朝中一些大臣臉都白了，見老臣們沒動，他們也一動不敢動。

“羅辭月——”殿外，傳來李純佑聲嘶力竭的大吼，“你狼子野心！！！”

那是大夏天慶三年，李純佑被軟禁于深宮之中，夜晚電閃雷鳴，他悲憤交加地撲到窗前，就連門前大鎖也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鳴。

有之前的準備，羅辭月安安穩穩地開始了掌權，她調整官員選拔制度，打算慢慢平衡文與武，并派遣精明的使臣前往金國，不斷拉近與金國的關系。

然而僅僅四年后，羅辭月病倒了。

連續的高燒中，她總做同一個夢，夢里自己回到了江南，風兒吹過，楊柳起舞，不遠處就是她出生的老宅，她向老宅奔去，卻嗅到風中一陣詭異的焦糊味，不禁一哆嗦，被石子絆倒在地……再抬頭，之見江南已成火海，一隊隊黑漆漆的鐵騎在大街上殺人，慘叫，還有她聽不懂的野蠻語言不絕于耳，如同煉獄。

“娘娘？娘娘，您怎么樣了！”羅辭月驚醒，就見李安全焦急地守在榻前。

羅辭月不敢再拖，讓李安全秘密請來大夏最厲害的道士。至于為什么不請高僧，因為羅辭月與僧人打交道那么多年，早已發現他們中大部分并非世人眼中清貧高潔的模樣，相反，若非見利忘義之輩，又怎能協助她篡改佛經呢？

李安全果然請來了一位道士，那道士示意羅辭月屏退其他人，這才跪地叩首，泣涕漣漣：“娘娘，這是個預示夢啊！牝雞司晨，乃兇禍之兆，若您繼續當權，必會給家鄉招致大難！”

羅辭月聞言，閉上眼不再說話。

不久，李純佑被釋放，羅辭月終于痊愈，她也似乎決定不再聽政——

直到大夏天慶十二年。

那年秋，蒙古第一次攻夏，李純佑不敢派兵抵御，之后才下令修復被毀城寨。

羅辭月借機來到李純佑寢宮中，在床下發現了一個身上寫著自己生辰八字的小人，早已被扎得不成樣子，聯想到當年那場怪病，她不動聲色地收起小人，去甘州找到李安全。

“如今蒙古和金都威脅著我大夏，陛下仍沉迷巫蠱邪術，不敢派兵抵御，甚是不妥。”羅辭月擦拭著鋒利的發簪，斜睨頭也不敢抬的李安全，“愛卿看呢？”

羅辭月執政雖只有短短四年，其間卻使大夏軍備得到空前的強化，如今當權者李純佑，面對蒙古來犯，竟不敢派兵抵御，這些都逃不過黎民的眼睛。面對蒙古和金的雙重威脅，黨項人的好戰基因逐漸覺醒，先前就有梁太后掌權，通過無數次戰爭勝利徹底粉碎了宋神宗的滅夏計劃，如今在百姓眼中，羅辭月或許可以成為下一個梁太后。

如此一來，就連洛在故鄉黑山城里都聽到了擁護羅太后的呼聲。

洛的心情是復雜的，她支持羅辭月君臨天下，實現自己的抱負，卻又不忍她真的卷入權力紛爭——何況大夏與蒙古兵力懸殊，若是失敗，將面臨無數想也不敢想的慘烈結局啊！

恰在這時，洛的舊部找到她，說羅太后和李安全已在甘州密謀篡位，不久就要行動。

大夏天慶十三年正月，紛紛白雪覆蓋了宮墻，李安全打著慶賀節日的旗號與羅辭月一同回到都城，眨眼漆黑的士兵就將皇宮團團圍住。

見大勢已去，李純佑想在貼身侍衛的掩護下從后門溜走，卻被羅辭月御馬攔住去路。

“啪！”羅辭月將小人扔到李純佑腳邊。

沒想到李純佑竟哭了，晃了晃，倒在雪地中：“朕那是一時被佞臣蒙蔽了雙眼，這些年來，心中早有悔恨，只覺對不起母親，對不起洛將軍啊！！！”

畢竟是親生兒子，聽見這話，羅辭月心中也不是滋味，她嘆了口氣，跳下馬——誰知李純佑忽然暴起，抽刀劈來，“砰！”一道黑影閃過，接下那一刀，緊接著，麻魁軍就控制住李純佑。

是洛和她的舊部趕到。

李純佑又一次被關進深宮，侍衛鎖上大門，只聽黑暗中傳出一陣凄涼又癲狂的大笑，枯樹上的黑鳥驚起，彈落厚重的積雪。

與此同時，宮殿里，洛提起戰袍為羅辭月輕掃通往御座的臺階，羅辭月卻將目光轉向李安全：

“眼下大敵當前，為保持與金國的關系，不如先選一個形式上的君主。”

話音剛落，李安全就“噗通”跪倒，嚇得站都站不起來，幾乎是被人扶上了王座。

宮內燭火葳蕤，一如從前。

“將軍留下，做我的貼身侍衛可好？”

“黑山城還需要我們，”洛為羅辭月戴上沉甸甸亮閃閃的頭冠，待她起身，注視她的雙眼，“等到荼蘼花開，我就回來！”

然而，不會有重逢之日了。

直到此刻，李安全才露出真正的面目，洛剛剛離開，他就派遣自己從甘州帶來的士兵闖入寢宮，將羅辭月從床上拽起來，押上囚車。

囚車在黎明時分啟程，深宮中傳出悠揚沙啞的歌聲，像是最后的送行：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相傳，羅辭月被囚禁在了亦集乃的佛塔中，而洛，為了守護黑山城戰死。

李安全當上皇帝后，大夏的情況越來越糟，來不及反抗就被蒙古人包圍了都城，李安全不得不獻女求和。又不久之后，在荼蘼花盛開的季節里，蒙古滅亡了西夏。

遙想當初，羅辭月曾斷斷續續給洛寫了許多信：

“將來，我要建很多很多女學，保證所有女孩子都能讀書！”

“真想帶你去江南，我的故鄉。”

“去他的牝雞司晨！我遲早把這些老封建都斬首！”

“……也許即使守住大夏，也改變不了草原上弱肉強食的輪回。”

“但至少，我要給世間帶來希望，讓黎民相信，只要向正確的方向努力，總有一天，草原會恢復和平，偏見與不公會被改寫！”

（《番外·辭月》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