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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后憂思

趙國的邯鄲距秦國國都咸陽有千里之遙,呂不韋攜著大批行李長途跋涉,經過韓、魏等大國和一些小國,沿途關卡盤查,兵、匪騷擾自不在話下,辛辛苦苦地奔波了幾個月,終于進入函谷關,來到秦國本土。

一進入秦國境內,呂不韋就感受到這里與關東地區迥然不同的風土和民情。他的車騎緩緩地走在華山腳下通往咸陽的“平舒道”上。左側巍峨的華山聳立,右側湍急的黃河在這里轉彎向東流去,函谷關像一個瓶口控制住出入秦國本土的通路。極目向西望去,八百里秦川一片沃野,南山郁郁蔥蔥長滿了檀、柘、松、竹,平原上種植著稻、麥、菽、稷,村落間雞犬之聲相聞,農田里阡陌井然有序。盡管呂不韋是個商人,也能看出秦國的關中地區是個土地肥美、物產豐富的地方。一路上,呂不韋所見到的秦國人,也都保留著先民周人的遺風,對種田、稼穡之事十分認真,這一點與他的老家濮陽和他到過的邯鄲完全不同。秦人不像關東人那樣浮華,也沒有那么多人趨利去棄農經商,而是安分地固守本業,踏踏實實種地為生。僅從裝束上觀察,秦人也不像衛、趙等國那里的人們穿戴時髦、輕佻,一般百姓都相當樸素。剛剛從繁華、奢靡的邯鄲來到這里的呂不韋,愈接近秦國國都咸陽,感受愈深。一路走來使他對秦國必勝的信心愈來愈堅定,從而對此次政治交易的成功愈來愈有把握。

其實,對秦國必勝的看法,不只是呂不韋一個人有,當時一些有遠見的政治家、思想家都能看得出這個大趨勢。尤其是秦國以外的關東人,親自來到秦國本土實地觀察,就會得出相同的結論。就在呂不韋入秦的前后,有一個著名的大學者、思想家趙人荀況也來過秦國考察,到咸陽后,見到正在秦國執政的范雎。因為荀況已是名揚各諸侯國的有名人物,范雎當以禮相待。會面時范雎不免問客人,來秦國后有何見聞和感想。荀況當即以其思想家的高度,概括地說出他對秦的觀感:“秦國所處的地理位置相當好,又有山林川谷之利,物產豐富,這是一大優勢。”荀況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談:“我到貴國后觀察地方風俗,明顯地感到這里的老百姓都很樸實,不尚浮華,從秦國流行的服裝和音樂中,也強烈地感到,這里的人們不喜歡浮躁和輕佻。”荀況這樣說顯然是與東方的諸侯國特別是鄭、衛、趙這些國土內的風俗對比而言的。這位老先生是嚴謹的學者,每句話都是有根據的。接著他又評論起秦國的政治:“秦國的老百姓對官府很害怕,都服服帖帖地聽從政府官吏的擺布,遵守法令。而衙門里的官吏,則個個奉公執法,認真為朝廷辦事,不偷懶,不營私舞弊。這樣的官和民真是太理想了。”在荀況的政治理想中,上古的官民關系就應是如此,其實這僅是他個人的想象。不過,對秦國的吏治,老先生還是很滿意的:“還有貴國的士大夫,也都守法奉公,出家門進官府,出官府就回家,從不結黨營私、拉關系培植私人勢力,每個人都識大體、顧大局。再看朝廷,處理政務簡捷明快,絕無拖拖沓沓現象,也未見為煩瑣細務糾纏扯皮的情況,真像恬然無治的樣子。”“恬然無治”也是荀況最高的政治理想。最后,荀況得出這樣的結論:“怪不得秦國不斷取得勝利!這不是僥幸,是必然的結果啊!”見《荀子·強國》。

荀況不愧是一位大思想家,他觀察、研究秦國社會制度、風土民情之后概括出來的結論,是相當正確的。當時的秦國不僅在軍事上較關東各國強大,而且在內政上也建立起了一套適合社會發展的制度,在各諸侯國中是最先進的。秦國已經初步建立了保障中央集權便利行使的官僚制度,為統一以后以至此后的數千年的官制奠定了基礎。

咸陽是秦國的政治中心。這里在秦王以下有一整套中樞官僚機構:

中樞政治中心最高官吏有丞相和國尉(統一全國后稱太尉)。丞相又稱相國、相邦,有時亦尊稱相君,秦武王時始置,負責協助國王掌萬機,總攬朝政。分右、左二人,以右為上。國尉掌武事,為全國最高軍事長官,昭王時已設。出征時他命將軍統兵,下有尉、司馬,等等。相國及其他大官皆有屬官,一般的屬官為“舍人”。

在相國、國尉之下的官吏有:

太祝。穆公時置,掌宮內禮儀。

大夫。穆公時置,有太中大夫、中大夫、諫大夫,等等,多至數十人。

郎,或郎中。惠文王時已置。

謁者。掌宮內接待,昭王時置。

衛尉。掌宮門保衛。

典客。掌蠻戎事務,屬官有“行人”。

尚書。主在殿中發書。

太醫令。主醫藥。屬官有侍醫。

宦者令。掌宮內宦者,屬下有宦者或稱寺人、閹人。

佐弋。主弋射。

永巷令。掌宮人。

鐵官長丞。掌鐵專賣,商鞅變法后置。下有左采鐵、右采鐵客卿。

中尉。

太傅,或曰太子師、太子傅。

庶子,等等。

以上這些官員除無御史大夫外,基本構成統一后“三公、九卿”官制的基礎。

在中央機構之下,全國各地設郡、縣兩級政權。商鞅變法時,全國普遍設縣,成為秦國政權基本地方單位,郡只是邊境之軍事組織。隨著地域擴大,郡才成為縣以上的一級組織。不過,在呂不韋來秦之時,秦尚未統一中國,在秦國統治地區,郡縣制尚未完全實行。至公元前262年(秦昭王四十五年)左右,秦國已設的郡有:

上郡,公元前328年(秦惠文君十年)由魏歸秦。

巴郡,公元前314年(秦惠文王更元十一年)始置。

漢中郡,公元前312年(秦惠文王更元十三年)始置。

蜀郡,公元前311年(秦惠文王更元十四年)始置。

河東郡,公元前286年(秦昭王廿一年)始置。

隴西郡,公元前279年(秦昭王廿八年)始置。

南郡,公元前278年(秦昭王廿九年)始置。

黔中郡,公元前277年(秦昭王三十年)始置。

北地郡,公元前272年(秦昭王三十五年)始置。

南陽郡,公元前272年(秦昭王三十五年)始置。

隨著秦國領地擴大,郡數也逐漸增加,至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公元前221年,達到三十六郡。

郡的長官為郡守,亦稱太守。郡以下設縣,有縣長或縣令。縣以下則有鄉、里組織。鄉、里以下又把百姓編為什、伍組織,五家一伍,十家一什。平時生產,戰時出征當兵。

這一整套官僚行政機構,就將全國各地牢牢地控制在以國王為首的專制政權之下,為全國統一后的中央集權政治制度奠定了基礎。

為取得兼并戰爭的勝利,秦國軍事制度實行全民皆兵,凡成年男子皆須服兵役。故秦國的兵源充足。公元前262年(秦昭王四十五年)游說之士蘇秦統計各國的兵力如下:

燕國:地方二千余里,帶甲數十萬。

趙國:地方二千余里,帶甲數十萬。

魏國:地方千里,武士二十萬,蒼頭二十萬,奮擊二十萬,廝徒十萬。

楚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

秦國:帶甲百余萬。

這還是在呂不韋入秦前的情況,到呂不韋來秦時,魏國、楚國的軍隊實力遠遠小于上列數字,而秦國的兵員數已大大超過上列數目。

秦軍的戰斗力之強,已為各國所公認。當時人稱:秦國車千乘,騎萬匹,孔武強壯的“虎賁之士”在戰場上不戴盔甲,揮舞刀戟,奮勇殺敵如入無人之境。秦國的良馬,矯健的騎士,揚鞭奮蹄一躍九尺,馳騁疆場。這樣精壯的戰騎,多得不可勝數見《史記·張儀列傳》。。這種形容絕不是沒有根據的。

此外,在呂不韋入秦時,秦國已建立起水軍。秦國的水軍主要在巴蜀和漢中。惠文王時,大將司馬錯率十萬之眾,乘大船萬艘,沿江而下伐蜀。

秦軍之所以強大,原因之一是有充足的糧食給養,后勤補給相當豐裕。

秦國糧食積貯豐裕,源于農民生產熱情高。而農民之所以具有極高的生產熱情,乃是由于秦國實行土地私有制。在春秋戰國期間,各諸侯國大多繼續維持西周以來的土地國有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從觀念上還是從實際上,勞動者所耕種的土地都不屬自己所有。盡管井田制破壞以后,春秋以來各國都有承認私田的改革,如魯國在公元前594年實行的“初稅畝”,秦國在公元前403年實行“初租禾”,按實際占有的土地征稅,表示承認私人田產的事實。但真正將國有土地分給私人所有,乃是商鞅變法之后從秦國開始的。商鞅變法時為獎勵軍功,規定殺敵一甲首者除賜爵一級外,還賜田一頃、宅九畝。也就是說這一頃九畝地就由國家的公田變為私田。據統計,自商鞅變法以后,到昭王四十五年之前,可查到的秦軍殺敵數已近百萬人見拙作《秦史》,臺北五南出版公司1992年出版。。若以其中百分之一為“甲首者”計,則有一萬人。這就意味著一萬九千頃國有土地變為私田,再加上其他途徑出現的私有土地(如個人私自開墾荒地),則秦國的私有土地數量可觀。而生產關系這樣的變化,就會化為巨大的生產力,這是使秦軍取得勝利的根本保障。

秦國的法律制度也是當時最先進、最完備的。自商鞅變法樹立法的威信之后,歷代國君無不重視立法、守法,依法治國。不僅商鞅時代有利于強國的法令,在以后的各代國君統治時期繼續生效,而且不斷建立新法。據現代出土的秦簡資料可知,秦法到昭王時代就已相當嚴密,法律形式方面就有令、律、法律答問(法律解釋)、爰書(法律文書格式),等等。在律令內容上,已經有田律、倉律、廄苑律、金布律、關市律、工人程、均工、徭律、司空、置吏律、效律、軍爵律、行書律、內史雜、尉律、屬邦,等等。從律名上看遠遠超出戰國時魏國李悝始作《法經》時六律的范圍。荀況說秦國是戰國時法律最完備的國家,確是有根據的。

秦國的國君一貫重視依法治國,而不是僅憑君主的個人權力處理問題。就在呂不韋來秦之前,有一次秦昭王生病臥床。消息傳出宮后,有的百姓買牛當犧牲為昭王禱告,祈禱保佑昭王早日恢復健康。大臣公孫述見百姓如此擁戴國君,興沖沖地到宮中向昭王報告:“報告大王,百姓聽到大王病重,都買牛為王祈禱,企望大王康泰。”他原以為會博得昭王欣喜、稱贊,沒想到昭王聽到之后,不僅沒表示絲毫稱贊之意,反而下令:“凡買牛為我祈禱的人,罰二副甲。”接著,昭王解釋要罰的理由:“秦國法令規定,不準私自殺牛。沒有得到允許而殺牛為寡人祈禱,這固然是愛寡人。但因愛寡人就這樣不顧法令,也因此而改法令,豈不是將法令破壞了嗎?法不定,是亡國之道。不如對每個破壞法的人都罰二甲,而保障法的威信使國家立于不敗之地。”眾臣民聽到昭王說的這個道理,更加心悅誠服地守法了。不過,昭王這樣做,是為了維護法的尊嚴,絕不是什么替老百姓著想。

還有一年,秦國發生饑疫,許多百姓無糧。應侯范雎向昭王請求:開放國王宮內五苑,讓饑民入內拾蔬菜、橡果、黍栗以度過災荒。昭王堅決不準,他的理由也是不能因此破壞法令:“我們秦國法令規定:民有功受賞,有罪受罰。今天你要把五苑開放,讓有功無功者都入內得到蔬果。這實際是破壞秦法,讓他們吃點蔬菜果實是小事,從而把有功者賞、有罪者罰的法令原則破壞,這可是大事,不如不開放五苑而保持法令的嚴肅。”當然,百姓有無可食之物,昭王就不關心了。但由此可以看出秦國國君對法令的重視。這是秦國政治清明的一個重要原因。

總之,秦國的政治制度在當時的各諸侯國中,具有極其明顯的優越性。不僅思想家荀況看得很清楚,就是呂不韋也不可能不知道。他雖然沒有荀況那樣高度的概括能力,但當他運載著沉重的行李進入關中、走向咸陽的旅途上,一定也會得出荀子那樣的結論。

呂不韋一路觀察、一路思索,終于到達秦國國都咸陽。

咸陽,這座自公元前350年(秦孝公十二年),商鞅變法過程中建設起的國都,是一個有計劃修建起的新興城市。它地處渭水之濱,坐落在渭水兩岸東西并行的大道交叉處。呂不韋的車騎沿著渭南的一條古道由函谷關、崤山直抵潼津(在今西安市臨潼區)。一到這里就感覺到國都的氣氛,盡管此地距咸陽城尚有數十里之遙,但秦王陸續修建的離宮別館已列于大道兩旁的渭北高原和南山腳下,而臺榭陂池和陵寢、苑囿則分布于咸陽東西兩方的數十里內。整座城市的布局甚具浪漫色彩:沿著北原高亢的地形營造殿宇,并以這些殿宇為中心,殿門向四個方向伸展開來,有如天上諸神之首的上帝所居的“紫宮”;滔滔東去的渭水穿過都城,恰似銀河亙空,劃破無垠星野;而橫橋飛架,把南北的宮觀闕廊連接起來,真像在滿天星斗的蒼穹里飛來的“鵲橋”,使牽牛、織女得以團聚見《三輔黃圖》。。秦人崇尚神靈和吞并全國的野心在國都咸陽的布局中充分地展示出來了。不過,剛剛來到咸陽的呂不韋對這里的寬闊街道、整齊房屋和宏麗殿宇都沒有多大興趣。當他找到館舍暫時住下來之后,就急急地尋找門徑,設法面見華陽夫人。

在太子安國君的后宮,華陽夫人正侍奉著太子日夜宴飲,嬉戲游樂。不過,在宴飲、游樂之余,年輕的華陽夫人獨自對鏡時,也時時有一陣陣悲涼的憂思掠過心頭,一種莫名的寂寞和空虛襲來,使她覺得似乎生活中還缺少點什么。而且,常常有一種恐懼感騷擾著她,尤其是在太子撫愛和溫存之后,意興闌珊之際,細細體味著受寵的欣快時,偶爾又夾雜著一絲絲失落感。這究竟是為什么?華陽夫人自己沒有深想。反正日夜有多情的太子眷戀,餐餐有珍饈美味品嘗,處處都能顯示出比后、妃、夫人、妾、姬優越的地位,還有什么值得憂慮的事呢?

身居深宮的艷麗王妃大概還不懂“居安思危”的哲理,不過對王室內部的傾軋和后妃之間的爭斗,她不會沒有體會。在得意之余隱隱地憂慮,在歡快之后淡淡地哀愁,這位工于心計的華陽夫人的心弦輕輕顫抖。這種莫名的心緒若不升華為理性的思考,并做出冷靜的判斷,則只能永遠停留在她個人身上,屬于與社會無關的少婦閨情或艷后宮怨之類的情愫。然而,因華陽夫人的特殊地位,這種完全屬于個人情感上的因素,卻又可以和嚴酷的政治斗爭聯系起來,甚至決定一代國君的命運。開啟這位艷后理性之窗的不是別人,而是從邯鄲匆匆趕來的濮陽大賈呂不韋。

千里迢迢地來到秦國國都咸陽,呂不韋唯一的目的就是向華陽夫人游說。然而,要面見深居后宮的寵妃談何容易!只好在咸陽住下來,慢慢找尋接近華陽夫人的門路。

以其商人特有的鉆營精神,呂不韋很快找到了門路。不用說,其攜來的豐厚禮物必定起了作用。

一天,呂不韋去見新結識不久的陽泉君,這是他到咸陽后最重要的一次行動,因為陽泉君是華陽夫人之弟,也是能和華陽夫人說知心話的少數幾個人之一,向陽泉君游說無異于面見華陽夫人。

“足下大禍臨頭,該判死罪。”呂不韋一見陽泉君的面,劈頭就說出這樣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難道還不知道嗎?”

“……”陽泉君嚇了一跳,不知說什么好,急于聽下文。

“足下全家沒有一個不居高位、當大官的。府上駿馬多得沒處放,后院美女數不過來。”呂不韋把早已準備好的話不慌不忙地說出來,“再看看安國君的兒子,家里的人卻沒有一個有權有勢的。如果有一天安國君咽氣離開人世,他兒子有了權,足下不是如同坐在火山口上,說完蛋就完蛋嗎?”

“敝人有辦法可使足下避災得福。”像戰國時期的游說之士一樣,呂不韋也有一套煽動人的技巧,話頭一轉,“能讓府上全家長保富貴,永無危亡之患。”

“請趕快告訴我吧!”陽泉君自然心急如焚地想知道怎樣才能躲災趨福。

于是,呂不韋將在邯鄲與異人策劃的方案如此這般地端了出來。陽泉君聽后大喜,立即找到他和華陽夫人的姐姐,把呂不韋的話又復述了一遍。華陽夫人的姐姐也頗以為然,急急入宮找華陽夫人談話。

“我聽說,憑年輕、漂亮贏得男人寵愛的女人,一旦年老、不那么好看了,男人對她的寵愛也就差勁啦!”姐妹間說話十分坦率,姐姐開門見山,直接點到華陽夫人的要害。

聰明的華陽夫人經姐姐一語道破,立即明白了平日何以常常有莫名的惶恐襲來,在滿足之余究竟是什么原因感到悵惘和迷茫。原來靠色相而取得寵幸的女人,其地位是極不保險的。歲月無情,無論多嬌艷的女子使用任何“永駐青春”的方法,都不能阻止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變老,昨日黃花少女,明天白發老嫗。這一淺顯道理往往被人忘記,經姐姐一點,華陽夫人簡直不寒而栗。

呂不韋的游說之所以一語中的,打動華陽夫人及其一家人的心,除了“以色事人不能長久,年老色衰就會失勢”這個淺顯的道理以外,還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呂不韋來咸陽之前,前265年(秦昭襄王四十二年)宣太后離開了人世。

宣太后不僅是對秦國政局影響最大的一位王太后,而且是秦、楚間特殊關系的一個關鍵人物。

春秋戰國時期,秦國在和東方、南方的諸侯國以至四周的戎、狄的關系中,唯有和楚國的關系極為特殊。這種特殊關系不是表現在秦與楚之間時而伐攻、時而會盟友好,或是在友好期間也不斷相互攻伐方面。這些和中有戰、戰中有和的現象在秦與其他諸侯國之間也不例外。特殊的是秦與楚兩國在戰爭和友好的關系中表現出更多的感情色彩,也就是說,秦、楚兩國王室成員之間個人恩怨的因素,在兩國關系中占有極重要地位。當然,個人情感的因素在處理諸侯國之間的關系中起一定作用,這在春秋戰國時期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各諸侯國間皆無秦、楚間的關系突出。這首先表現在聯姻的活動上。為加強聯盟關系,國與國之間王室聯姻是一種重要的政治手段,秦與魯、趙、魏、韓等國都有嫁娶之事。然而,聯姻最多的一個諸侯國則是楚。自春秋開始以來,見諸文獻記載的秦國自外娶妻十五次,其中來自少典之子、姚姓女、太戊女、驪山之女(以上均為傳說時期)、申侯女、魯、晉、韓、趙各一次,來自魏國的兩次,而娶自楚國的女子則有四位。

秦國王室女子出嫁在外的共十三位。其中嫁給豐王、越王、燕、齊、趙的各一位,嫁給晉的兩位,而嫁往楚國的秦女則多達五位見拙著《秦史》。

可以看出,無論是秦王室女子出嫁國外,還是外國女子嫁給秦國王室,與楚的聯姻都比與其他諸侯國多出幾倍。這種顯然超過其他諸侯國間的親密關系,隱隱約約地透露出秦、楚兩國歷史上不同尋常的淵源。

秦、楚間有什么特殊關系呢?

如果追根溯源,可以清楚地發現秦、楚兩國的祖先有極密切的血緣關系。據偉大的史學家司馬遷撰的《史記》記載,秦、楚的祖先都是顓頊之后。這雖系傳說,但也可看出秦、楚之間較秦人與周人、殷人之間的血緣更近。從《史記》中的記載來看,殷、周人的祖先與秦、楚人的祖先不同,乃是玄囂、見《史記》中之《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秦本紀》。。這種傳說反映了秦、楚人和殷、周人來自兩個不同的種族。此外,秦人嬴姓,楚人熊姓。古音嬴、熊相通。這就進一步證明秦、楚同祖的傳說是有根據的。

直到公元前11世紀西周王朝建立之初,秦、楚和殷、周淵源的不同,人們仍相當清楚。西周王朝的統治集團,主要是姬、姜兩姓氏族組成。周初大封諸侯,多系姬、姜兩姓封國。貴族通婚也多限在兩姓之內。這樣就形成“家天下”的格局,天子為“大宗”,諸侯為“小宗”,周天子既為天下“共主”,又是氏族制中的大家長。這種宗法制維系著的西周王朝,延續了四個世紀。到公元前8世紀,西周王朝結束,歷史進入春秋時期,周天子成為有名無實的“共主”,但對各諸侯國來說,他仍是“大宗”,是宗法制的“家長”。因為春秋時期有爭霸實力的大國中,主要的仍是姜、姬兩姓的諸侯。然而,在春秋戰國時期的大國中,只有兩個大國不屬于姬、姜兩姓,因而也不歸于周天子的宗法系統,這兩個大國就是秦國和楚國。

秦國和楚國在周天子宗法系統的諸國——例如齊、魯、晉、宋、燕及后來的韓、魏等——眼中,始終被視為外族,處于被排斥、被蔑視的地位。在商鞅變法之前的秦,仍被視為“戎狄”,楚國則被譏為“南蠻”“荒蠻”。事實上,秦、楚兩國立國也確實很晚,與西周立國時分封的諸侯不同。秦國長期處于原始社會不定居的游牧社會階段,西周時代尚在西方邊陲牧馬,社會文明處于很低的階段。

到西周末年,周王室衰落,秦人趁機發展,才勉強當上了附庸。所謂附庸就是沒有資格直接向周天子呈送貢獻,而將自己希望送給周天子的貢品附在其他諸侯貢品之中,請有資格呈貢品的諸侯帶上。直到公元前770年,周王室被戎、狄趕出關中,西周滅亡。平王東遷,因秦襄公護送平王逃難有功,最后才指定已被戎、狄占領了的關中為秦人領地。秦從此才躋身于諸侯國的行列。可見秦立國很晚,也不像晉、魯、齊、宋等國與周王室有宗法關系而立國;楚國的經歷也與秦相仿:西周以前楚人散居在南方長江流域,被中原民族視為“蠻夷”。到周成王時,楚人的祖先熊繹才被周人封于蠻夷,其地位也不能與中原的諸侯國相提并論。其正式成為諸侯國的時間比秦還晚,公元前740年,熊通才自立為楚武王,之后,許多年內都沒有得到承認。三十五年之后楚武王尚自稱“我蠻夷也”,請求周王室承認他的尊號。秦、楚兩國在中原各大國的統治者眼中,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外族人。而秦、楚這兩族之間,則有相當密切的關系,除前面提到的傳說中共同的祖先外,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他們自視與中原各諸侯國不同,以外族人自居。而這種心理狀態,又促成秦、楚兩國相互之間的接近和交流,從而在文化心理素質及價值觀方面有更多的一致之處。在秦、楚早期歷史上,兩國的友好關系維持了絕大部分時間,而很少有戰爭的記錄,就是在春秋時期秦穆公稱霸期間,秦與各國間不斷進行戰爭,也只同楚國發生了兩次小沖突。其中一次沖突后兩國痛定思痛結盟明誓,要世代婚姻、永通婚好。這種相互認同的關系確實保障了秦、楚兩國間數百年內很少有大戰爆發,而留下較于其他諸侯國更多的聯姻記錄。

到戰國時期,秦、楚之間的戰爭次數增加,其激烈的程度一點也不比其他各國小。然而盡管戰爭是一樣的,但秦、楚之間的戰爭顯然帶有極濃烈的感情色彩。這是別的國家所沒有的。

秦、楚之間的這種特殊關系,在公元前312年(秦惠文王更元十三年,楚懷王十七年)秦、楚之間的一場沖突中,由秦國所發的一封公文得以充分證明。

在這場沖突中,秦惠文王派兵伐楚之前,先到宗廟祈禱,并在祈禱詞中羅列楚懷王“罪惡”,說明伐楚的正義性。在歷數楚王罪該重懲的劣跡中,特別回顧秦、楚之間的親密關系。在這一段溫情脈脈的文字中,秦王指出,昔日我先君秦穆公及楚成王協力同心,兩邦若一,用婚姻將兩國的友好關系牢固地結合起來,并對天盟誓,保證子子孫孫世代不發生戰爭。接著又斥責楚懷王違背十八世之盟約,在國內暴虐無道,對秦國則興兵侵略,發動戰爭。最后,禱詞宣布:秦國即將傾全國兵眾伐楚以自救,并祈神威之助,打敗楚兵。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詛楚文》見《全上古三代秦漢六朝文》。又《詛楚文考釋》,見《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九卷,科學出版社1982年出版。

兩國交戰發檄文,指責敵國“罪行”,宣布我方出師的“正義”性,這并不奇怪。但《詛楚文》所不同的是在全文中特別強調“我先君”與楚國“同心”,和楚懷王之“背盟”,其文句幽幽怨怨似兄弟吵架,似夫妻反目,而不像兩國交兵。這恰恰反映了秦與楚非同一般的關系。這種關系決定了兩國間的聯姻以及聯姻中嫁娶雙方在各國的政治生活中必然起到相當大的作用。

秦昭王時代的宣太后之所以能長期控制朝政,不僅因她是昭王的母親,是太后,更重要的是她來自楚國,是楚國貴族羋家的女人。而在當時的各大國中,除秦國之外,楚國是最強的一個諸侯國。戰國末期“帶甲之士”逾百萬者,只有秦、楚兩國而已。故而,盡管在范雎奪權代替魏冉專政以后,宣太后也隨之顯得失勢,然而楚國仍是一個足以與秦國抗衡的大國,所以宣太后在秦國的勢力并沒有徹底消失,羋氏家族在秦國王室內的影響力仍不容小視。而呂不韋要說服的華陽夫人,正是宣太后所代表的羋氏家族中的重要一員。

簡而言之,華陽夫人之所以得寵,一方面因她年輕美麗,更重要的是她與宣太后同出于楚國的羋氏。這一深層原因在當時人和后世人的心里是十分清楚的。她有宣太后為靠山,加上風流、艷麗,自然得寵于太子。即使姿色稍差,也有恃無恐。若宣太后一死,華陽夫人必定頓失靠山,從而也失去了與楚國聯系的紐帶,即使其青春永葆、風韻不減,失勢的前景也是昭然若揭的。

呂不韋選擇在宣太后去世之后向華陽夫人游說,是經過深思熟慮后周詳的安排,還是偶然的巧合?反正歷史給了他成功的機遇,使他設計的關鍵一招順利實現。

聽了對自己現實處境及前景的分析,華陽夫人確實感到了危機。如何保持住受寵的地位,如何避免屢見不鮮的失寵后妃的凄慘、可怕的前景,是她迫切想要知道的。怎么辦?只有通過姐姐、弟弟向呂不韋討教。而呂不韋則適時地將早已策劃好的奪權方案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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