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方旭響亮的打了一個噴嚏。
他隨谷主從理安山出發(fā)，行進到了一百多里以外的于潛鎮(zhèn)，便接到從杭州傳回的消息，得知了云漠光幸存的喜事，欣喜若狂，匆匆回程。路過臨安時，又接獲云漠光下落不明的消息，大起大落間，憂心如焚。
風(fēng)急雨驟、大悲大喜、加急趕路疊加在一起，令蔣術(shù)奇初愈的身體受了涼，全身高熱發(fā)燙。方旭注意到他身體不適，苦勸谷主先行休息，但蔣術(shù)奇根本聽不進去。一到梧桐谷后，連身上的濕衣服都來不及更換，便直奔肅隱齋，聽取屬下匯報最新的消息。
康伯憂心報道：“谷主，衛(wèi)大小姐失蹤了。”
蔣術(shù)奇道：“與漠光同一天失蹤，未免太巧合了。”
“據(jù)衛(wèi)苑報，衛(wèi)大小姐最后一次露面就是在云杉居附近。兩人同時失蹤存在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
沈照曦得知云漠光沒死的消息后，急匆匆從乾元山莊趕回梧桐谷。一見到蔣術(shù)奇，她便撐著傘追上前去，道：“孟公子和謝二公子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慕容先生和溫先生兩個人可以應(yīng)付得來，特地讓我留在這里。我想，萬一找到云姑娘，她的傷勢我可以幫忙醫(yī)治。”她實在是擔(dān)心蔣術(shù)奇把自己趕回去。
“多謝你，不過漠光本身就是大夫，你在此用處不大。上午沈兄傳話要來拜訪，正好把你接回去，你忙了一天一夜，也需要休息。”根本原因是他不想漠光問起梧桐谷的時候，得知沈照曦住在谷里。
“我不回去。”沈照曦向來玲瓏處事，鮮少耍小姐脾氣，可當(dāng)蔣術(shù)奇目如寒槍時，她除了耍賴，哪還有其他辦法？
蔣術(shù)奇顧自進了門，沒有嚴(yán)詞再勸。
顧晚晴侯在肅隱齋，上前迎候道：“公子，潮氣濕重不利于身體恢復(fù)，我給您已經(jīng)備好衣服，先換了吧。雖說云姑娘下落不明，但總歸是個好消息。絕處逢生，云姑娘的運氣一定不會差。”這些話語多多少少寬慰了蔣術(shù)奇懸吊著的緊張的心。
顧晚晴順手也遞給方旭一條棉帕，示意他擦一擦臉上的水珠。
方旭欣然接過，眨了眨喜悅的眼睛，忙把它塞進懷里珍藏起來。
顧晚晴見狀，微微紅了臉。
“方旭，先把衣服換了。”
方旭精神振奮，一咧嘴，“是。”
換上干燥的衣服后，蔣術(shù)奇的身體漸漸回溫，整顆心從死寂中蘇醒過來。緊繃的神經(jīng)稍有松懈，再也壓制不住身體內(nèi)部的反噬，從氣管深處傳來的震動令他間歇性的咳嗽起來。
“我?guī)湍憧纯窗桑俊鄙蛘贞匦奶蹣O了。
蔣術(shù)奇一擺手，阻止她靠近，“照曦，梧桐谷近日事多，若是對你照顧不周，還請多擔(dān)待些。”
沈照曦板著臉不知如何回復(fù)時，沈照暉來了。
“上茶。”
“沈兄，你可算來了，快把漠光的狀況告訴我。”蔣術(shù)奇目光如炬、面色焦急、步伐匆匆地迎上前。
沈照暉多打量了幾眼妹妹，見她嘴角小弧度撅起，便稍加改善了接下來的措辭，“蔣兄，你且好生修養(yǎng)，莫要著急，壞了自己的身體得不償失。云姑娘雖是雙目失明，不利于行，但已脫離危險，并無大礙。至于如何安置云姑娘，我原本想征求孟兄和你的意見，耽擱了半響，沒想到……云姑娘便被人救走了。早知如此，本該提前告知你她的消息，是我的錯。”
云漠光是被擄走還是救走，沈照暉尚不得而知，但他說成是“救”，無非是為緩和蔣術(shù)奇的情緒。
“沈兄，這不怪你，相反漠光能死里逃生多虧了有你。”
沈照暉不想引起蔣術(shù)奇和孟松承之間的摩擦，要知道武林世家有強有弱、有大有小，但彼此互相制衡，時局便不會太亂。可云漠光折于紅鷹之手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就算他再欲緩和其中關(guān)系，又能取得幾分成效？
沈照暉為人正直，不愿攬功在身，客觀闡述道：“云姑娘能逃生，實則與我并無直接關(guān)系。是一名樵伯救起了她，送她到慕容先生處求醫(yī)，不幸錯過，才由我接管。云姑娘和紅鷹是結(jié)了死仇，即便孟兄有意放她一馬，但紅鷹的作風(fēng)狠辣，斷不會容忍手下留有活口。”
“只要能找到她，梧桐谷會竭盡全力護她周全。”
“此時與乾元山莊作對，實在不合事宜，蔣兄。單看這次，紅鷹追殺西夏好戰(zhàn)人士，為的是民族安危、江湖公義，受人敬仰。你幫云姑娘，免不了被人詬病。”沈照暉強力勸說，希望梧桐谷保留實力，避免乾元山莊吞并完謝璞院勢力后，將會有獨霸江南的野心。
蔣術(shù)奇引沈照暉走到湖心沉香亭，屏退左右，眺望垂云亂雨。而后沉聲道：“江南武林之所以平衡，是因為乾元山莊、謝璞院、衛(wèi)苑三足鼎立，互為掎角之勢。謝璞院倒下，梧桐谷可以站起來。”
“絕不可貿(mào)然行事啊，蔣兄。雖說紅鷹手下不少冤魂，但只要有孟莊主為其撐腰，誰也不敢動她。”
“謝璞院一倒，梧桐谷若不趁機跟上，便再無機會阻止乾元山莊稱霸江南了。就算沒有漠光這件事，我也不得不未雨綢繆，考慮生死存亡之事了。”
“蔣兄，想不到你如此決斷，竟與云姑娘的個性有幾分相似。在雀樓修養(yǎng)之時，她受傷頗重，但她整日練功，絲毫未見懈怠，無時無刻不在為復(fù)仇而做準(zhǔn)備。”
蔣術(shù)奇系在欄桿頭的魚食袋，抓了滿滿一把撒下去，成群的紅背錦鯉在荷花葉下方爭來搶去，亂了池塘的雅致。
“紅鷹，紅鷹。”蔣術(shù)奇目光有短暫的失焦，陷入在池塘的淤泥里。他垂著眼，半闔的目光里泄露出鋒利的精光，“殺紅鷹，絕非易事。”
“是啊，蔣兄，所以你定要好生勸勸云姑娘。”
蔣術(shù)奇收起眼眸里的瀲滟華澤，“漠光聰明富有主見，主意厲害著呢，勸是勸不住的。況且，就算漠光能放棄仇恨，孟松承能勸動紅鷹不再對漠光下手嗎？沈兄，此事實屬不該讓你夾在中間。你已經(jīng)幫了我不少忙，往后不論局勢如何，還是莫要插手、袖手旁觀為上。”新賬和舊賬是時候算清楚了。
“你放心，明日我便啟程回江陵，今日前來也算跟你道個別。”
“照曦，跟沈兄回去吧。”
“我還有事在身，不能回家。”沈照曦的眸子黑白分明，澄澈且堅定，“況且風(fēng)起云涌之時，凡是江湖兒女誰愿做退潮的浪花。我要留在這里。”
“跟我回去。”沈照暉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沈照曦皺著眉，“云漠光比我還小一歲，尚能自己拿主意。哥哥，你就讓我任性一次，好么。”
“何故要跟她比？一個女孩子闖蕩江湖，那定然是不得已。”
沈照曦尖尖的下巴繃足了勁，“你不覺得她特別勇敢嗎？”
“她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可以不怕死，但你還有父母和哥哥，一家人牽掛你的安全。”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
從冰窟里挖出來的八個字，激起了蔣術(shù)奇心底的憐惜。
沈照曦將沈照暉扯到一邊，小聲說道：“哥哥，我學(xué)醫(yī)四年，不想成為無用之人，好不容易盼來曙光，別讓我跌倒在黎明前，好么？”
“你取代不了她。”
“我就是我，怎么會那么笨的辦法？也許在你們眼里，我比她笨一點、丑一點，但并不意味著我比她弱。”
“你宛若牡丹，哪里丑！”沈照暉好奇不已，“有計劃了？”
“賴著唄，走一步看一步。”
沈照暉無奈地搖搖頭，連個計劃都沒有，就這一點比云漠光差得遠了。
“如果非得撞了南墻才回頭，哥哥不勉強你。”
“真的？”
“就給你半年時間。”
“時間太短了。”
“那三個月。”
“知道了，知道了，半年就半年。”沈照曦甜甜一笑。
沈照暉返回原地，難為情地拜托道：“家母絮叨，蔣兄，就讓我這妹妹在這里躲上一些時日吧，拜托拜托。”
沈照曦揚起一張?zhí)鹈狼酀哪槪瑑?nèi)心默默祈禱：拜托拜托，蔣術(shù)奇，千萬別趕我走。四年前我離家出走，拜師于慕容先生門下，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醫(yī)治好你的病痛。如今，我終于趕到你身邊，別對我那么殘忍，拜托拜托了。
“照曦，作為朋友，你可以住在這，想住多久都可以。但為了你的安全，我不建議停留太久。”
沈照曦恢復(fù)笑容，活力滿滿，“多謝多謝。要是情形不對，我會溜的。”
“知道就好。”
沈照曦笑嘻嘻地想，笑的最早的人未必是笑到最后的人。她也是女兒心，揣摩得出云漠光的心意。自云漠光離開這，一個字都沒給蔣術(shù)奇留下。說明什么？說明云漠光的心，根本不在這里。蔣術(shù)奇，憑借一廂情愿能撐多久？遲早……
遲早，沈照曦想，梧桐谷谷主夫人會是屬于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