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明月,繁星點點。越是身處暗谷莽林,越能感受到銀河的光芒璀璨。
孟松承仰著頭盯著那片深邃的夜空尋找了很久,仿佛從一眨一眨的星光里找到了謝無雙的笑容。良辰美景,無奈佳人已逝。
他記起知返林里謝無雙變涼的雙手,再度燃起對薛荻和柳白櫻的仇恨。柳白櫻已經落網,薛荻到底去了哪里?云漠光會不會知情?
他轉頭看向已墜入夢鄉的云漠光,復雜的眼神毫無疑問的透露出矛盾的心境。
在云漠光的夢里,紅鷹的劍劃傷了自己的眼睛,整個視野都被赤色的鮮血浸染。模糊地看不清前路。
“紅鷹,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夢里的她迎著風向強大的敵人宣告。
孟松承見她迷迷糊糊的哭了滿臉,不禁沉了一口氣,急忙拿出隨身的手帕替她擦干,安撫道:“別擔心,你已經安全了。”
“勒喜,勒喜。”墜崖前,她搖晃著勒喜的身體,希望她能醒來。
勒喜突然睜開眼,“小楓,看在我的份上,對沒藏岐好一點吧。”
隨后耳畔傳來震耳欲聾的撞擊聲。
云漠光的身體一陣顫抖,視野又被血污浸滿了。
孟松承只好靜下心來坐在床邊,再次替她把眼淚擦干。
云漠光夢里的視野重新恢復清晰。她定睛一瞧,原來是躺在崖底,只可惜關節的斷裂令她無法起身,只能扭動生硬的脖頸,看向躺在身旁的勒喜。
才不過是用余光掃到勒喜的邊緣,便看到了令人難以接受的碎裂顱腦,視野便陷入一片黑暗。
“勒喜,勒喜。”絕望無助的云漠光留著無聲的眼淚,等待共赴黃泉的未來。
這時,一股白檀香竄入她的鼻腔,云漠光聞到這股熟悉的氣味,喃喃道:“孟松承,你也是來殺我的嗎?”
孟松承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云漠光嘴里發出,不由神經一緊,道:“孟松承,他不會。”
夢里的孟松承闊步走到跟前,投過來居高臨下的目光,且半蹲在她面前,手指探著她的鼻息,“她還沒死,活著對我們有用。務必找到沒藏岐,別讓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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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云漠光就在夢魘和現實的不停交織篡改里昏沉醒來。
“陳宋?”她輕聲喊“陳宋”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等“陳宋”漫步回來,問候之余得知他竟早起去山間抓野兔了。與上次熟練捕魚不同,本次表現明顯欠佳,在追兔子的過程中,不巧被山石劃傷了手臂。
當他送來烤熟的兔肉時,餓癟了的云漠光忍住了饑餓,反而要求先行檢查他的傷勢。
“不必麻煩了,就是皮外傷。”書生似乎一點也不嬌氣。
“我是大夫,你聽我的。”云漠光不肯退讓。
孟松承不自覺笑笑,今日設計的苦肉計應當能讓云漠光徹底將“陳宋”此人與孟松承割裂開來。
云漠光將他的手臂扯到自己的面前,用鼻子聞了聞傷口的氣味,又用輕輕觸碰傷口的邊緣,已經達到微微卷起的程度,揶揄道:“陳公子,想不到你去抓野兔而已,竟會受傷這么嚴重,怪不得形容書生的詞語古往今來只有“文弱”這個詞,疼嗎?”
“陳朗”汗顏道:“比不得小楓姑娘是江湖中人。好在傷口出血不多,血很快便止住了。”
云漠光又想起關于他虎口處厚繭的懷疑,“其實我挺喜歡吃魚的,倒也不必換著口味做給我吃。”
“山中生活清凈枯燥,吃的花樣多些能讓日子不那么漫長。”
“果然書生之意氣,江湖草莽望其項背。”
“若是你認得三七草、蒲黃、白茅根、仙鶴草、地榆,可以采些回來,我給你上藥。若是不認得,切忌不要沾水。”
“小楓姑娘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勒喜,彌勒的勒,喜悅的喜。”
“認識很久了?”
“再過一年,就滿十年了。”
“她是隨你來的中原?”
“上個月我和她剛剛重逢,偶然得知我沒死的消息,前來求證。”
“你們怎么會遭遇不幸?”
“民族之爭,各為其國,我本該理解。但失去摯友,我無法接受。若不是意外得知我的下落,他們本不會出現在這里的。說起來,還是乾元山莊去西夏調查我的來歷引起的。”
孟松承內心咯噔一下,竟不知她知曉調查之事,“乾元山莊為什么會調查你?你得罪了他們?”
“從前沒有,但現在是了。陳公子,明日一早,帶我出谷吧,去江陵。”
“好,拐杖才做了一個,我爭取盡快完成。可是……”
“我的傷口已經沒有那么疼了。不過進了城后,陳公子要跟我分開走,我被人追殺,不想連累你。”
“你要自己走?可是你的眼睛……”
“就算陳公子再多陪我兩日,我的眼睛一樣好不了。”她有些后悔這樣說,顯得非常的不知恩圖報。
沒想到“陳宋”并不介意,沒有半分遲疑,“神醫慕容正在江陵行醫,我送你過去。”
“陳公子也知道慕容先生?”
“第一神醫,天下皆知。”
云漠光心想陳公子明明是東行,如何知道慕容行云在江陵?對“陳宋”身份的懷疑又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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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清早吃過早飯后,孟松承背起云漠光啟程出谷。為避免云漠光疑心,孟松承放棄使用輕功,選擇步行來吻合書生的身份。
但云漠光依舊從細枝末節處發現了異樣。出谷道路時陡時險,但“陳宋”的每一步都踩的很實,對于書生來講,如此扎實的步伐實在是少見。
“累不累?”如此麻煩萍水相逢之人,云漠光感到非常難為情。
“不會。”
“陳公子很會照顧人,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有個妹妹。”
云漠光想:這一點倒與孟松承不同。
“這次外出,離家很久了吧?”
孟松承嘆了口氣,偽裝成思念的模樣,道:“一來一回,有三個月了。”
“離家越近,歸鄉之心越是迫切。陳公子從小便生長在潭州么?聽著口音不像呢。”
孟松承顯然對此早有準備,“我自小跟在母親身邊,她是杭州人。”
“哦。”云漠光一頭霧水,也許這個“陳宋”就是陳宋而已。
攀巖到了半山腰,終于迎來一段平坦的道。孟松承裝作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在平地上歇了好一會兒。
云漠光一只胳膊抱緊“陳宋”的身體,一只胳膊抬起用袖口幫他擦汗。肌膚的驟然親近,耳畔的灼熱呼吸,令孟松承感到盛夏已至。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道路盡頭,高個,黑衣,鐵青臉,是賀然。
孟松承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欣喜感概道:“小楓姑娘,馬上就能出谷了,路上人多了起來,很快便能到江陵了。”
因為墜崖造成了頭部震蕩,云漠光對聲音的辨識不再像之前那么靈敏,僅聽到一人的腳步聲,縱然心里納悶也放棄了追問,道:“太好了。”
賀然未發一言,跟在一旁,見狀震驚非常。起初從二小姐口中聽說此事,他還不信公子會來相救,直到親眼目睹公子的老黃牛姿態,更加感到難以置信。
孟松承道:“小楓姑娘,前面有棵大樹,休息一下吧。在此稍等我片刻,我去找些水來。”
云漠光點點頭,耳朵卻聽的真切,那個憑空多出的腳步聲隨著“陳宋”的離開竟然緩緩消失了。
孟松承引賀然走遠,確定云漠光不可能聽到時,才問:“發生了什么事?”
賀然強忍著不解請示道:“公子不聲不響離開山莊三日,就為了來救她嗎?”
“怎么找到這的?”孟松承第一次在賀然臉上看到不恭敬的表情。
“二小姐探聽不到您的消息,擔心不已,只好秘密告知了屬下實情,派我來尋。公子,這可是紅姨殺死的人!且同沒藏岐有著密切的關系!”
“我知道。沒藏岐身旁的女護衛是她的同門好友,云漠光是來救她的。”
“就沒藏岐的護衛同救沒藏岐能有多大差別?都是救我們的敵人。”
“我救她自然有我的理由。”
賀然繼續冒犯道:“屬下看出來了,那云漠光眼睛已瞎,根本不知道是您救了她。等她康復了,還是會把您當做仇人,折騰一番何苦呢?”
孟松承寒目一掃,嚇得賀然連忙噤聲,后撤一步,“對不起,公子,是屬下冒犯了。”
“聽說過云朝林嗎?”
“自然聽過。”
“云漠光正是云朝林的后代,也許當年云朝林根本沒死,至今還隱居西域。”
“真的?”賀然好奇不已。
“紅姨的父親死于云朝林之手,這就是她要對云漠光趕盡殺絕的原因。但若云漠光真的死在紅姨的手上,將來云朝林找上門來,試問有誰能躲得過?”
賀然被公子算計了而渾然不覺,語氣放緩,“沒錯,公子考慮的是。可云姑娘康復,一定會找紅姨報仇,屆時紅姨稍加調查,便會得知是公子搭救的緣故,莊主勢必大怒。”
林聲正喧,孟松承停下腳步,“等進了江陵城,把云漠光送到慕容先生那里,我會立即趕回杭州。”
“是。”賀然稍稍放了些心。
“這幾日水刑獄可有動靜?”
賀然搖頭道,“柳白櫻仍然不肯供出薛荻的位置,也未見同黨前來相救。”
“薛荻的下落查的如何?”
“聞空山莊舊址絲毫未見動靜,但泉州方面似有異動,連梧桐谷都派人前往調查,似乎美人廊的舞姬在泉州出現過。”
孟松承立即聯想到臨海山莊郭夫人的安危,“郭夫人的處境如何?”
“郭夫人倒是令人刮目相看,短短時日,一向覬覦莊主之位的任堂主和凌堂主似乎已經拜伏在她的裙下了。”
孟松承思維敏捷,意識到事態之異樣,吩咐下去,“他們兩人向來不和,竟會被以柔弱的示人的郭夫人收服于麾下,必有貓膩。美人廊一干人等也去了泉州,要查清她們的落腳點,還有與郭夫人的關系。發請柬邀請郭九凡、郭九拓兩兄弟前來乾元山莊做客,以此作為試探,可推斷郭夫人是否存有異心。若被證實,提醒一下阮維姜,他不是一直想吞并臨海山莊這塊肥肉嗎,可以動手了。”
“屬下即刻安排下去。”
“還有一事。”
孟松承意識到再不返回杭州,更多的棘手之事將來不及查明和解決。
“我不方便與慕容行云見面,稍后我會給云漠光喝下迷藥,你到余灣村尋個年輕男子,假稱姓陳,把她送過去。”
“是。”
孟松承用水囊盛滿水,將迷藥混入,帶到云漠光面前,喂給她喝。不多時,云漠光便昏沉入睡了。只見她閉上眼睛后睫毛又密又卷,像一把鋒利的鋤頭,悄悄把波瀾不驚的心犁成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