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
這是柳白櫻唯一留下的遺言。
薛檀樅斷然沒有想到,昨日短暫的對白竟是絕句,再見已隔生死之淵。
本想告訴白櫻,漠光平安無事。
卻要告訴漠光,白櫻自決而死。
他滿是愧疚的看著白櫻的骨肉融化在火架上,火苗燒的那么旺,最后剩下一段一段的細碎骨骼,帶著魂魄的余溫。人巳死,仇未決,他將骨灰收進壇內,輕聲念道:“白櫻,馬上就能回家了。”
江湖上不斷傳來天機紫微宮的訊息,為奪寶藏,千人同去,困于內斗,幾無生還。想到薛荻一行人還在空聞山等待,他不得不盡快前往,趕在孟千山之前抵達。這就意味著,他必須果斷南行,放棄尋找漠光的下落。
來山里的第二日,旁觀者清的孟松承也忍不住質疑道:“過了這么些天,連薛檀樅的影都沒見到,到底是把你放沒放在心上。你不會還想著他吧?”
這話里的每個字都以云漠光不愛聽的語調說出來,讓人莫名煩躁,不想理會。
孟松承也看出來她有些生氣,也耐著性子不再主動言語。
可終究是他先按捺不住,特地跑進山里打了只野雞回來,烤熟后把雞肉切成一盤,將雞腿的肉都拆好,放進她的盤子里。
云漠光餓了好些天,聞到撲鼻的香氣,恨不得大快朵頤,遲疑了半晌才食用。白日的強光正巧照耀在眼睛上,刺得她眼眶微紅,“就算結不成伴侶,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總歸是朋友。”
孟松承心里攢著的怒氣隨之發泄,“他不管你,你依舊同他做朋友。我救了你,你照舊視我為仇敵。云漠光,這是什么道理?”
云漠光愣了愣,被他說的大腦一陣轟鳴。
想想多年來的一廂情愿,她瞳孔里的微光迅速滑落,連同整個眼睛都變得漆黑空洞,“喜歡,是世間最不講道理的事情。”
喜歡,是孟松承從未明確講出的兩個字,就這么被鋪在臺面上。
他自嘲笑笑,出了屋門。
本想靜心練劍,偶然發現一株枯死的木樁頗具古意,便將其砍了下來。再回來時,手上提了一個可以支在床板上的小桌板。他實在擔心她閑得發慌,無事可做,心情崩壞。
臥床已久的云漠光見到桌板激動得雙眼放光,有了它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用雙手撐了撐上半身,雙手接過,恨不得立即行動起來。
孟松承一邊將于薇購買的藥草碾成段,一邊擺放在桌板上,然后云漠光用搗藥罐將藥塊研磨成粉,制成藥丸。
“湊合用。”
“謝謝。”
濃郁的感激在云漠光的瞳孔里似水般流動,還夾雜著小鹿獵喜般的興奮雀躍,將孟松承的心撞得更加柔軟。
救命之恩都不曾說個謝字,微不足道之物偏又如此感激?真是成熟的時候算計的不行,幼稚的時候單純的要命。
“這些藥材都是用來做什么的?”這一批藥材的藥效,早在孟松承將藥單交給于薇之時,已經再三確認過。
“天機紫微宮內廝殺一片、刀劍無眼,最需要止血散了,你說呢?”云漠光望向他的眼睛,尋求一份肯定。
孟松承嘴角微提,用手指刮了刮眉毛,皺著眉頭,故作迷惑道:“我不認為薛檀樅那么容易受傷,止血散對他來說用處不大。”
“這不是給他準備的。那么多人被寶藏迷暈了頭,不把性命當回事,可等性命堪憂之時怕是會后悔莫及呢!我想,也給這些人一個重頭再來的機會。”
“你對咎由自取的非善之輩也有慈悲心?”
云漠光認真的想,“許多人都是身不由已吧,年紀大了、武功不高、頭腦也不靈,知道自己不過是一枚小小的棋子,被幫派之義、首領之命、兄弟之情種種原因裹挾。他們不是真正的惡人。”
“要救很多人,這點份量可不夠。”
“能僥幸生還的人,也不多。”因人心貪婪而生出的災難,會衍生出無盡的惡果。
“是啊,已經死很多人了。”
“若不出手制止,還會死更多的人。”云漠光在逼他正視這場浩劫。
孟松承斂了表情,問道:“你認為是乾元山莊故意泄露圖紙,引發江湖廝殺,坐收漁利?”
“有圖紙的不是乾元山莊就是衛苑。但付出最小的代價絆倒對家,收獲最大的利益,是乾元山莊慣用的策略。畢竟若想名正言順得到天機紫微宮,沒有什么比渲染薛檀樅的罪惡最有用了。”
“你竟然會這么想我?”孟松承的心涼了半截。
“我知道不是你。那時,你來了峴山救我。但,乾元山莊不止有你。”
孟松承側過臉去,“是天雪想出來的辦法,泄露圖紙能直接破壞兩家盟約,令婚約作廢。她心思單純,不是有心的。”
云漠光茅塞頓開,“沒想到是她。”
就在這時,孟松承發現藥材里夾雜著一片梧桐葉,便將這片葉子捏在指尖,“五年前錯過蔣術奇,是天雪終身之憾。她是下了決心,絕不嫁給不愛之人。”
云漠光深感惋惜,“要是當年能拿出這樣的勇氣,又何愁會錯過意中人呢。”
“人,都會有懦弱的時刻。”面對來勢洶洶的情感,孟松承也在懼怕和退縮。
“就算她曾迷茫、曾膽小,現在肯豁出去,也令我佩服,希望她能夠得償所愿。”
孟松承冷睨一眼,“你倒是大度,蔣術奇可是整個大宋武林唯一無條件信任你的人啊。”
云漠光聞之傷感,隨之爽朗一笑,“那都是后話,此一去天機紫微宮,我還沒有把握能活著出來呢。”
這樣樂觀又消極的語言令孟松承心頭一顫,最想問的話脫口而出,“為什么藥材里沒有毒藥?你不是慣用毒藥對付人嗎?”
云漠光一笑,毫不避忌道:“誰說沒有。”她指了指手邊窗欞掛著的一匝不起眼的蓉草,“我準備了翻鴉草。”
“有什么用?”
云漠光將蓉草折了指節長的一截,“就這些可以迷倒一頭牛呢。”
“試試?”
“你不信這個邪,就試試。”云漠光玩心四起,立即放于蠟燭上點燃,空氣里立即充滿了翻鴉草的苦澀氣味,靜待孟松承的反應。
她盯著他,他也盯著她。
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
正處夏季,山里蚊蟲嗡嗡而鳴。正納悶之時,滿屋子的蚊蟲聲漸漸消失了,一只大號的天牛從橫梁上墜下,摔到兩人面前。
兩人見狀眉頭皆是一抖,證明藥性無誤。
云漠光驟然反應過來,問道:“你屏息了?”
孟松承謹慎的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這翻鴉草厲害著呢。”云漠光本該繼續屏氣,可一得意,翻鴉草的氣味些微進入了鼻腔,頭部立即暈暈沉沉,身子不爭氣往后一倒,睡了過去。
不得不說,這簡直是兩個月來睡過的最安穩的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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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睡了兩日,云漠光再次醒來,正處清宵之夜。
房間的窗戶全部開著,她一抬眼就能看到天邊的月亮,又大又圓,壯美極了。
余光一掃,發現孟松承就睡在旁邊的藤椅上,背脊依舊繃得筆直,雙臂抱緊,眉目緊皺,完全一副毫無松懈之意的睡姿以及苦大仇深的睡相。
她先是不動聲色的盯了一會兒,思緒游蕩在那些無法深究的事情上。
為何他三番兩次豁出性命去救自己……甚至事無巨細的貼身照顧……
不怕毀了苦營多年的君子之名……不怕外界認為他是非不分嗎……
想著想著,云漠光感覺有些口渴。
身子一轉,頓時感到輕快靈活了許多,連傷口的疼痛都幾乎感覺不到。熟睡的兩日,她的傷竟悄無聲息的自愈了?
倒是孟松承的臉頰瘦了幾分。
云漠光明白,自己能迅速康復都是孟松承的功勞。所以,她不想吵醒他,便伸手去夠床頭的水杯,可還沒觸到,一道身影從藤椅飄到她面前,搶先幫她取了過來,倒滿了水,遞給她。
云漠光心情復雜的接過,一點一點抿著水喝,問道,“你沒睡?”心疼的目光率先出賣了她的內心。
“睡不著。”孟松承很是心煩,愁容滿面。
“出了什么事?”
孟松承垂下頭去,不讓她瞧見眼眶的異常,“發生了一件對你來講極好的事,紅姨她被人殺死了。”
白日里他去山坳里獵了野味,心滿意足的往回走,碰巧看到乾元山莊的兩名手下正在巡山搜人,便躲在暗處,意外從談話中得知了紅鷹被殺死的消息。
“真的?”云漠光初時又驚又喜,可轉而一想孟松承的心情,又恢復了平常,“是我那一劍嗎?”
“不是。”他回答的有氣無力。
云漠光拼命地在腦海里推算其他的可能性,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薛檀樅。
紅鷹一死,云漠光無比暢快,肺腑的憋悶消散大半,卻見孟松承雙眼紅紅,又不忍心,“你很傷心,紅鷹待你很好,對嗎?”
他長舒了一口氣,悲痛狠狠地壓抑在不為人知的心底,“她是母親的妹妹,是我的姨母,從小到大她都對我照顧有加,是山莊里唯一用真心對待我的人。”
云漠光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既然無法與孟松承共情,索性保持沉默。
孟松承的聲音有些嘶啞,“總想與你不結冤家,到頭來卻是仇上加仇。”
這話聽了教云漠光也不忍心,甚至有些為難。與其恩惠和仇怨糾纏不清,倒不如一別兩寬來得自在。
她心一橫,平靜的建議道:“孟松承,往后你我恐怕只會更加針鋒相對,等離開這里,是生是死都不用你插手了。”
“再見面就只是敵人了,是嗎?”
云漠光穩了穩心神,抬頭看向他的眼睛,“只做敵人,不做朋友。”
浮冰雪山漸漸凝結在孟松承的嘴角,“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