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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雙序曲
  • 季桃初
  • 8386字
  • 2022-06-13 14:17:09

第三章 日宜天德 既壽永昌

江沅幾乎是前腳剛被宋延巳送回江府,江忠嗣后腳就被人抬了回來,滿身是血,駭得趙姨娘當場就昏了過去。

臨安剛破,江府就迎來了宋延巳這個閻王,又恰逢江忠嗣受傷,宋延巳也就光明正大地留了下來,說是為了查看江大人的傷口,自然也沒有那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真敢把他請出府去。

只是江忠嗣傷口看著嚴重,卻都是些皮外傷罷了,剛包扎完傷口,他便把周圍伺候的人都趕了出去,就留下一個宋延巳。

“宋將軍大恩老夫無以回報。”

見江忠嗣掙扎著要起來,宋延巳連忙按了下他的肩膀,“江大人客氣了,不過是偶然為之,只不過……”宋延巳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方才宋某救下江小姐的時候,隱約覺得那賊人頗為眼熟。”

“關于小女,宋將軍費心了。”經宋延巳提醒,他才想起路上瑞安跟他說過,先前小姐遭虜被一位公子給救了,江忠嗣打量了一下穿著便裝的宋延巳,這么看來,是他無誤,也就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將軍可知那賊人?”

“衛國安隨侯世子。”宋延巳表情認真話卻說得平靜,卻在江忠嗣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安隨侯世子,那不就是刺殺淝安王的刺客嗎!

“此事是老夫糊涂。”江忠嗣在官場上混了老些年,又是個玲瓏心,宋延巳這會兒跟他攤牌,自然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不準備將他一軍的,心里多少有些感激,只是宋延巳三番兩次助他,卻讓他有些拿捏不準了,“以后凡有需要老夫之處,將軍但說無妨。”

“江大人深知為官之道,待王爺登基后免不了加官進爵。”宋延巳打量著江忠嗣,見他面上一副冷靜姿態,若不是他捉了李晟營里的那侍衛,他還真不知道江忠嗣打了這主意,心里忍不住地感嘆:真是個老狐貍!

宋延巳放下手中的茶盞,微微正了下衣冠,室內靜得嚇人,“我勸江大人莫要打那主意。”他的目光有些幽深,聲音冷得如同今夜的風。

眉頭一挑,江忠嗣忽然覺得身上的傷口有些疼,面上依舊笑著道:“這話老夫倒是聽不懂了。”

“不懂最好。”說著宋延巳輕抿了口茶水,“事情做多了,難免會讓人生了疑心。”

見他表情狐疑,宋延巳繼續開口道:“江小姐救過在下一命,這次便當在下還了這場人情。”

這話說得直白,驚得江忠嗣差點一口氣沒有提上來,他想到了各種可能,也萬萬沒想到自己女兒身上去,他手指微顫,忽然,腦中閃過了什么,他試探地開口:“將軍早就認識小女?”

“自然。”這事宋延巳倒也不瞞他,只揀了有用的回道,“在下用萬兩黃金換了小姐一顆小珠子。”

萬兩黃金,一顆珠子。

江忠嗣一向知道女兒心思多,但畢竟是個姑娘家,他千思萬算也想不到女兒會和宋延巳扯上關系,隨后,又想到了荊州一事,難怪江沅激得自己送出了戰略圖,心里瞬間咯噔一下。

他不留痕跡地打量著眼前人,宋延巳是李晟的部將,對李晟的心思可謂是心知肚明,自己雖早早投誠,但畢竟是前朝老臣,在李晟心里終究是比不得他的。

宋延巳瞥了眼窗外的月色,算算時辰,傅正言那邊也該打理好了,話點到即止,見江忠嗣不言語,便知他又在心里算盤著什么,也就沒了多待下去的心思,起身告辭。

江忠嗣起身不便,只得喚下人送宋延巳出門。

這邊瑞安剛報那閻王出了府門,這廂江忠嗣就氣得摔了杯子,一想著女兒瞞著他折騰了這么些,就氣得心口疼,也顧不得趙姨娘拖著剛醒的身子來看他,直接差人把她趕了出去。

“阿沅呢?”

“在春暖閣。”瑞安眼觀鼻鼻觀心,“這會兒剛吃了藥躺下了。”

驚嚇?她還會受驚嚇?江忠嗣這會兒腦子轉過了彎,當即拍了桌子,“去,喚三小姐過來,若是碰到夫人的人攔著,便說三小姐若不來,老夫就親自去一趟!”

果然,瑞安人剛到,就被江夫人的大丫鬟櫻桃給攔住了,江沅躺在棉被里,露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耳朵輕側,仔細聽著門外瑞安和櫻桃的對話,待聽到父親今日非見她不可時,就知道壞事了。

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江沅做出一副剛睡醒的樣子,聲音喑啞地開口道:“櫻桃姐姐,可是父親要見我?”

“是,小姐。”櫻桃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為難,“夫人這會兒正在小廚房,不若,等夫人來了,小姐吃口東西再去?”

“不用了,莫讓父親等久了。”江沅邊說邊示意朱船給她更衣,老爺鐵了心要見小姐,朱船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得一個勁地給她套些厚衣服,外邊冷,別再凍著。

江沅到正房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

她剛推開門,一枚茶盞便啪的一聲摔到了她腳邊,“你倒是個會玩心眼的,連父親都敢騙!”

江沅渾身一抖,不知道究竟哪里惹惱了父親,身后的丫鬟小廝早就被留在了院外,整座小樓內伺候的就只有一個帶她過來的瑞安,她咬著唇,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眼瑞安。

對上江沅的眼神,瑞安微不可見地搖了下頭,表示他也不知情。

“爹爹。”不可力敵,只能智取,江沅關了門,越過地上的碎片,一步步地挪到江忠嗣身邊,看著他身上白色的繃帶,小心翼翼地問道,“爹爹還疼嗎?”

這副楚楚可憐的小女兒樣,江忠嗣怎么看怎么心疼,江沅是他最小的孩子,性子也是最像他的,所以打小就對她放縱了些,官家的小姐,養得恣意任性了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這個女兒,被他養得主意太大了,“哼,你這會兒倒是乖了,先前闖禍的時候可沒見你這般乖巧。”

“女兒真心不知情。”江沅一聽,就知道父親提的是孟習之這事,當下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我只是看上了他手中的一盆綠瓊,并不知他身份。”

“那你現在知了?”

“嗯。”江沅手指絞著帕子,“女兒不知道會惹出這么大的事端。”

沉默了片刻,江忠嗣繼續道:“你先前說丟了的魚人鮫可是給了宋將軍?”

“是。”江沅見瞞不過,干脆地認了下來。

“你這丫頭,怎會與那二人扯上關系。”江忠嗣這會兒氣得已經沒了力氣。

前世,李晟在荊州一役上未曾受傷,江沅自然不知道他被孟習之刺殺之事,更料不到會被宋延巳抓到把柄,只得沉默地看著手中的繡帕。

“阿沅,爹爹知道你主意大,心思多,平日里一些小事便也由著你,但你終歸是女兒家。不入朝堂,不曉得這世上之人多險惡,那二人皆不是什么善茬,若是真卷到是非中,于你于江府都不是什么好事。”江忠嗣說得嚴肅,一副容不得江沅開玩笑的樣子。

“女兒知錯了。”燭光之下,江忠嗣看不到她的表情,江沅頭顱低垂,“以后定不讓父親擔心。”

是了,她不能再和宋延巳有什么交集,她不能不敢也不想重蹈覆轍,她斗不過他的。

“你曉得便好。”江忠嗣眉頭微皺,宋延巳拿孟習之的事束著他,雖無惡意,但對他而言始終是個疙瘩,心里頭也覺得那人城府太深,想到這兒便不由得有些煩躁,“罷了,出去吧。”

江沅本想再說些什么,但見父親一臉凝重,想來想去,只好喏了聲,先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江沅心里不停地盤算著什么,朱船見她想事情想得出神,步子漸漸緩了下來,怕她在這烏黑的路上再磕著,燈籠也打得靠里了些。江沅跟在朱船身后,綠色繡花的小棉襖映入眼簾,朱船個子不高,在微弱的光影中顯得嬌小可人。

整座院子似乎陷入了沉睡,只聽得到她們一行人的腳步聲,朱船、碧帆、帳香、羅暖四人打小跟她一起長大,院里的丫鬟嬤嬤廚娘小廝,也都是她一手調教的,應當不會出什么差池才對。

懷里的手爐還熱得緊,江沅撫摸著爐壁上的紋路,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依著她對宋延巳的了解,那眼線十成十地是在她院子里的。

“人回到院里了?”

“剛睡下。”那人猶豫了片刻,忍不住補充道,“小姐可是知道了?”

宋延巳立在窗前,手中的文玩核桃被他緩緩地轉著,眼前又浮現出江沅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不禁莞爾,江沅是多么聰明的一人兒,只要他稍稍露點破綻,她就能抽絲剝繭地把真相給挖出來,“暫時不知是你。”無視身后人震驚的眼神,宋延巳繼續補充道,“以后我若不喚你,就不必來了。”

“是。”門被輕輕地帶上了,宋延巳維持著先前的姿勢,薄唇微抿,一身月白的袍子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暈色。

忽然,手中的文玩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在寂靜的夜晚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碎得七零八落,他好看的頜骨繃成了一條線,黑瞳里波濤暗涌。

“江沅。”這個名字被他細細念出,聲音里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正月十六,日宜天德,百事吉利,不避兇忌,淝安王李晟登基稱帝,年號康武。

連續下了三日的大雪驟停,天空出現了久日不見的太陽。李晟率領眾臣在修葺后的皇城內,舉行盛況空前的登基大典。

臨安已經好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五百多口雕著蛟龍的青銅大鐘長長地排出一里多遠。更是配了千面大鼓,聲音敲起來震動了整座臨安城。北伐的軍隊也入了城,鎧甲在雪地的映照下更顯得堅毅肅殺。

陽光有些刺眼,宋延巳瞇起雙眸,望向遠處的李晟。

一襲玄色裘冕,上面繡滿了暗色的祥云,長龍在祥云間穿梭,旒冠上的十二條冕旒端端正正地垂下來。大理石的地面光滑如新,絲毫不見那場宮內屠殺的影子。宋延巳嘴角含笑,跟著文武百官徐徐拜下,額頭抵在石面上,遙拜致意,寬大的袖口遮住他的表情,他聽到自己嗓子里發出的聲音,熟悉卻又那么陌生,似乎喚過無數遍的樣子,“陛下福壽延綿,萬歲安康。”

歡呼聲猶如浪潮撲擊海岸的礁石,一次又一次,洶涌浩蕩。

如聲聲春雷,震耳欲聾,在空中久久回蕩著,城樓上的呼喊聲和城樓下的呼喊聲,響徹晴朗明麗的漢霄。

李晟看著跪拜在他腳下的萬子千民,胸腔內熱血澎湃,十年的籌謀,三年的浴血征戰,他終于圓了統一天下的美夢,成了這個國家唯一的王。

“呵。”一聲輕笑從宋延巳口中發出,聲音極小,卻還是惹得身邊的人好奇回首。

宋延巳看著高臺上的李晟,轉眼碰上了那道好奇的目光,笑得一片璀璨,“修遠兄,新帝威武而仁義,萬民有福了。”

馮修遠一愣,繼而莞爾:“自是如此。”

至于江沅,她理所當然地躲在家里沒敢出去,新皇登基,百官朝賀,見過一次,第二次便不再稀奇,何況,前世的江沅不僅見過,還經歷過。

手里折了枝寒梅,她裹著厚厚的棉襖在院里蕩秋千,碧帆一邊給她推著秋千,一邊絮絮叨叨:“這么冷的天不好好待在屋子里,非要在院里吹冷風。萬一染了風寒咋辦,小姐身子本來就弱……”聽得江沅一個頭兩個大心中不由感嘆,這個丫鬟,前世沒覺著,今世怎的如此啰唆。

江沅忘了,前世自己作姑娘時,不是繡花習字就是跟著母親學習掌家,才學容貌樣樣不輸,丫鬟們自然不敢在她面前多說些什么。之后她嫁了宋延巳,在將軍府里主持中饋,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幾個姬妾被她拿捏得服帖,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然后,她從將軍夫人成了一國的帝后,后宮前朝,力量盤根錯節,她更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身邊的丫鬟早就跟著她練得如同深秋的湖水,靜得毫無波瀾。人生的后幾年更是大起大落,那些苦難,即便是再活潑的蒲草都被時光打磨成了堅硬的磐石。

她就這么坐在秋千上晃啊晃啊,繡花鞋懸在半空中。

夕陽微斜,前院剛報了父親回來沒多久,那邊圣旨就下來了,一切都要比她想象的快得多,江沅覺得偷聽這事自然要做得利索,便只帶了羅暖一人。

宣旨的公公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江沅想了好久才恍悟,這不就是張顯貴的干爹嗎。

想到張顯貴,江沅伸手揉了揉發酸的鼻子,忍不住有點眼紅,以后她不進宮了,不知道顯貴會跟哪個主子,不過顯貴聰明又機靈,肯定討夫人們喜歡,說不定也能命好地收個干兒子,老了有個人送終,再不濟,也不會像上輩子一樣,跟著她走到最后,臨了連副尸骨都沒留下。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張公公的聲音拉回了江沅的思緒,她連忙屏住呼吸,把耳朵貼上了簾布。

“君積善醇樸,內德交修,孝友忠信,恭儉正直,嘉茲懿范,特賜尚書令,正從二品。其妻江周氏,容儀毓秀,恭謹儉約,性仁孝,多矜慈,是宜封贈夫人,正從二品,金箋甫賁,紫誥遙臨。”

“謝陛下皇恩。”江忠嗣垂著頭,帶著妻兒朝著張公公拜了三拜,才雙手接過圣旨。

張公公跟著淝安王這么多年,自然也是精明人,宣完旨,臉上立刻露了七分笑意,一雙小眼睛掛在圓乎乎的臉盤上,看上去少了幾分盛氣凌人,彎腰拱手頗為和善,“咱家在這兒恭喜江大人了,如今圣上初登大寶,就對尚書令您青睞有加,日后定會官運亨通,到時,還望大人能記得咱家。”

“張公公此言差矣,今日辛苦公公走這一趟了。”江忠嗣虛扶了一下張讓,巧妙地就著袖子往他手里放了兩枚翡翠西瓜,這翡翠顏色青翠水頭足,張讓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難得的上等貨。

他雖是宦官,卻也自認是個雅人,自然喜好也就有幾分不同,平日里最愛搗鼓些個玉石翡翠什么的,江忠嗣著實是投了他的喜好,臉上的笑容也就難免多了幾分真,余光不露痕跡地掃過一側的布簾,笑道:“這天大的喜事,怎能說辛苦,如今國泰民安,這再過些日子等這天暖和下來,陛下也該選妃了,到時咱家免不了又要帶著喜事四處走動。”

江忠嗣面上不露聲色:“自然,自然。”

江忠嗣這話既不表態也不推脫,倒叫張讓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轉念一想,自個這話反正是說了,就當賣了他一個人情,“那咱家就先告退了。”

這廂一府衙的人浩浩蕩蕩地送著張讓,那廂江沅卻呆愣在了里屋中,羅暖以為她是擔憂,便小心地拉了下江沅的衣袖,“小姐莫怕,大人定然不會送您入宮的。”

“嗯。”入宮這點她自然不擔心,讓她意外的是父親的官職,怎么會是尚書令?江沅小心地攪著垂在腰間的青絲,前世父親護駕有功,但并不得淝安王信任,李晟剛登基父親就被遣派去了泗水,做了一方的都督,泗水偏僻民風彪悍,難以馴服,父親卻是御下的好手,短短幾年就把一方的兵權都握在了自個手里,他訓出的泗水軍彪悍異常,之后更是在與衛國的橫河之役中名聲大噪。

天高皇帝遠,當李晟驚覺父親成了心腹大患時,為時已晚,再想調他入京才發現,整個泗水幾乎是被他換上了一副銅墻鐵壁,根本插不進去人,但凡去了新任都督,都會出現不小的暴亂,每每都擾得李晟不厭其煩,直到駕崩都沒歇了心思,也正是父親的能耐,前世江沅才敢在臨安橫著走。

思及至此,江沅心里的石頭才略微一放,尚書令就尚書令吧,只要不再如前世般擁兵自重,平順一生,總不至于礙了宋延巳的眼,讓他生了非殺不可的心思。

不知是不是江沅的重生打亂了命數,這世過得有些太不一樣,充滿了未知詭譎。

“小姐,您瞧這身如何?”帳香從箱子里又抖出一件新衫,小臉被水紅色的料子襯得紅撲撲的。

江沅托著腮坐在四仙桌前,口里還咬著一顆冬棗,“就不能不去嗎?”

“這可是清平縣主親自下的帖子,您要是不去,這不擺明了不給縣主面子嗎?”碧帆在她身后輕捏著她的肩膀,手勁不大不小,舒服得江沅直哼哼。

“我與縣主素無往來,她怎會想到邀我赴宴。”江沅又丟了一顆棗到嘴里,嚼了兩下,指著帳香手中的衣裳,有些含糊道,“換身素凈點的,這色晃得我眼疼。”

言罷,便吐了棗核,又把手往果盤里伸去,只是這回還沒碰到,盤子就被碧帆從身后給搶了過去,“小姐,這雁來紅吃多了容易脹氣,您一會兒還要去王府呢。”

“今冬的棗兒也忒甜了。”江沅摸了個空,瞥見身側的碧帆小臉皺成一團,一副不太滿意的樣子,只好咂咂嘴巴,指了指之前帳香放在床頭的一套緗色織錦的長裙,示意帳香給她更衣,“就這件吧。”

清平縣主是宜佳公主的獨女,李晟的親外甥女,從小就被捧在手心里,故而養得有些驕縱跋扈。上輩子江沅雖然也稱得上恣意任性,但好歹算個才女,跟清平這種不學無術的皇家貴胄還是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她看不起李清平的庸俗不堪,李清平自然也看不上她的目中無人。

不過江沅傾心宋延巳,求得圣上下旨賜婚,生拆了宋顧兩家的姻緣,逼得顧小姐投江自盡。李清平愛慕何探花,不擇手段,迫得何探花休妻再娶。這兩段情史當年一前一后,在臨安城內可謂鬧得沸沸揚揚,成為大家小戶茶余飯后的談資,江沅和李清平也一度成了那風口浪尖上的人物。

不過江沅聰慧又有手段,逼婚一事雖然做得不太光彩,但她頗有才名,嫁人后將軍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宋延巳更是一路官運亨通,再加上她為人處事一向得體,時間一長,之前的事大家也就忘得差不多了,反倒還博了個賢名。

至于李清平,她本就是縣主,肚子里墨水少,又太過驕縱,而何探花偏偏就好那口紅袖添香,最喜風花雪月,選妻自然也是選那頗有才氣的,被休離的妻子又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何夫人的親外甥女,原本好好的一個何府,被清平鬧得烏煙瘴氣,何夫人自然容不下這么一個愛擺架子的太歲,婆媳之間折騰得厲害。

就這么兩個患難不與共的人兒,到最后,一個跳了觀云閣,而另一個,江沅似乎記得,李清平還沒活到宋延巳稱帝,便香消玉殞了。

江沅忍不住有些唏噓,這么一想,她兩人還真有點難姐難妹的味道。

帳香的手很巧,打扮梳洗完還不到一刻鐘,剛貼完花黃,朱船和羅暖推來了面一人高的銅鏡,碧帆看著眼前的江沅,聲音笑得清脆如同一只鸝鳥,“我們小姐真是好看得不行,稍稍一抹,便是天仙般的人兒。”

鏡中之人一身緗色織錦的長裙,裙裾上繡著連珠團花錦紋,臉上薄施粉黛,黛眉輕點,朱唇不點而赤,一頭烏黑的發絲翩垂芊細腰間,只在發髻處斜插了幾朵珠花。

江沅平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鏡中的自己也回望著她,沒有滿身的戾氣,沒有早生的華發,手指輕拂過鏡面,她喃喃出聲:“真好。”

“可不是。”碧帆見江沅滿意,連忙推了推身側的帳香,“你手真巧,下次也給我畫畫唄。”

帳香伸手在碧帆的包子臉上戳了一下,“我就算把你畫成仙女,你一開口也會被打回原形!”

“好啊,你個臭丫頭,居然又埋汰我。”說著就往帳香身上撓去,那模樣逗得一屋子人咯咯笑個不停。

連一向老練的朱船也被逗得掩了嘴角,邊笑邊道:“好了,好了,再鬧下去,今兒個怕是不用出門了。”

江沅不是第一次見李清平,可是再次見她,江沅卻忍不住有些唏噓那團耀眼的朱紅色,遠遠望去,就像一團熱烈的火焰。

“你就是江沅?”李清平好奇地打量著她,“聽說你父親是第一個投誠我皇帝舅舅的大臣。”

李清平這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至少周邊聊天的聲音低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無的打量和竊竊私語,一旁的朱船依舊眼觀鼻鼻觀心,碧帆咬了咬牙,想到這是公主府,心頭的不滿被硬生生地壓了回去,憋得小臉通紅。

這些李清平看在眼里就覺得有些扎眼了,不由得撇了撇嘴角:“喲,看這丫鬟咬牙切齒的模樣,還說不得了?”

江沅見狀,連忙向前一步擋在碧帆身前,對李清平行了個側禮:“縣主說笑了,我這丫鬟這幾日長真牙,才這副模樣。”她說著,眉眼一彎,“偏偏這丫頭又是我平日里極喜歡的,這才帶她來見識一番,不料卻惹了縣主誤會。”說著,點了一下碧帆的額頭,“還不快向縣主謝罪。”

碧帆雖然心眼直,但腦子也是個好使的,連忙跪了下來:“奴才未曾見過這等富麗的庭院,又恰逢這幾日牙疼,這才有些失儀,望縣主原諒。”

兩人一唱一和,李清平被繞得一時語塞,要是真和這丫頭一般見識,豈不是顯得自己很小氣,才不耐煩地揮手:“起來起來,我這也沒說什么不是。”

“謝過縣主。”碧帆連忙叩了兩個響頭,飛快地退到江沅身后。

“你還沒回答我呢。”李清平倒是個死心眼,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行。

江沅原先患難姐妹的想法立刻被李清平的不依不饒打消,這縣主是有多蠢,自己的親舅起兵造反,別人恨不得埋得越深越好,她倒好,這還質問起來了。

江沅不敢議論這事,只好道:“陛下勤政愛民,事必躬親,此等明君,父親必然衷心追隨。”

“我舅舅遠在莫澤,你父親怎么知道……”

“清平!”一聲嚴厲的女聲打斷了李清平的追問,“你又在胡鬧些什么。”

江沅心里舒了口氣,忍不住循聲望去,只一眼,禮貌的笑意就僵在了臉上。

站在華衣女子身邊的正是宋延巳,他頭發被簡單地束起,狹長的雙目因為含笑,而顯得柔和了許多,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只是,周身散發的氛圍,卻強烈得讓江沅有些呼吸不順。

李清平飛快地瞄了她一眼,向宜佳公主跑去,火紅的裙擺灼得江沅有些眼疼。

“母親,中離哥哥。”李清平指著身后恭順的江沅,沖著他們皺了下鼻頭,“我這兒不是在跟江小姐開玩笑嘛。”

“這種事是能拿來玩笑的嗎?”宜佳見她跑過來,伸手在她腦門上一點,接著牽了清平的手走到江沅面前,柔聲道,“清平自幼被我寵壞了,讓江小姐笑話了。”

“縣主嬌俏可愛,性子直爽,倒讓臣女羨慕得緊。”江沅自然不會這么沒眼色的蹬鼻子上臉,人家是皇帝的妹妹,她是什么,不過是一只螻蟻而已,語氣中自然而然地帶了些敬畏,看上去似乎真的很羨慕的感覺。

許是江沅的語氣太誠懇,宜佳公主倒是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你這丫頭倒是有些意思。”

有些意思?什么有些意思?哪里有些意思?江沅當然不會問,在心里翻了一萬個白眼后,她抬起頭,眼睛彎成月牙,露出了一個最為標準的微笑,貝齒在陽光下顯得更為潔白,“謝公主贊賞。”

前世宜佳公主對江沅就頗為欣賞,今生印象自然也不會差到哪里去,果然,宜佳公主滿意地點點頭,扭頭對宋延巳笑道:“中離,你瞧,今日來對了不是。”

“確實,中離已經許久沒見殿下如此開懷了。”耳邊傳來一道聲音,溫柔得讓人如沐春風毫無防備,“江小姐,又見面了。”

這話聽到江沅耳中,無疑是晴空霹靂,她抬頭詫異地望向宋延巳,那笑容在她眼中,就是淬毒的匕首,危險的信號。

“中離哥哥認得江沅?”李清平的聲音驟然拔高,嚇了江沅一跳,原本安靜地聽公主與她談話的官家小姐們也開始活絡起來,私語聲四起,江沅恨不得當場掐死李清平。

宋延巳微微一笑,接下來的話,不止江沅,連宜佳公主都倒抽了一口氣,“江小姐曾救過中離一命。”說著點了點心口,“用魚人鮫為在下護住了血脈。”

江沅當場腦子炸掉,魚人鮫之所以為魚人鮫,正是因為它如同鮫人的眼淚一樣珍貴難得,是傳世的寶物,別說是萍水相逢,便是摯友之間,都不一定舍得相贈。

他這么堂而皇之地說出來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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