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溫香阮玉
- 季桃初
- 16556字
- 2022-06-13 14:17:21
第一章 死地后生
疼,哪里都疼。
謝阮玉知道自己要死了,喉嚨被男人的手掌狠狠地掐住,空氣越來越稀薄。她自認這輩子不怎么風光,只勉強稱得上衣食無憂,本來以為接下來的人生也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下去,沒想到臨了卻落得這么一個先奸后殺、曝尸荒野的結局。
如血的夕陽照在她半裸的身體上,透著絲絲暖意,謝阮玉卻絲毫感覺不到,她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到自己越來越微弱的心跳聲。
不甘心,好不甘心。
她的女兒還那么小,怯生生的,大夫人恨毒了她,怎會真心待她的囡囡?還有孟儒景,她是多傻才會信他,交付了整顆真心,在他心里,她謝阮玉又算個什么東西。
一想到女兒,謝阮玉原本漸漸不再動的身體忽然劇烈掙扎,素白的手指拼了命地拉扯脖子上的男人。
身上的男子傳來惡狠狠地咒罵:“這娘們怎么還沒死!”
“要不再來一輪?”旁邊男人的調笑聲敲擊著謝阮玉的耳膜。
“行了。”男人的手掌越收越緊,“萬一做到一半死了,也太晦氣了。”
謝阮玉幾乎是靠著本能在掙扎,恍惚中,她記得頭上是有一根銀釵的。
她的眼睛瞎了,心還沒瞎。
指尖碰上一抹微涼的瞬間,她聽到旁邊男人的驚呼。
“老四,小心!”
謝阮玉使勁咬著舌尖,口腔中充滿了鐵銹的味道,意識前所未有的清明,她拼盡了全身的力量向著眼前男人的脖子狠狠地刺進去。
皮肉的阻力并比不上銀釵的堅硬。血液噴灑在她臉上的瞬間,胸口猛的一疼,似被利刃刺穿。
謝阮玉覺得自己已經瘋了,她手里緊緊握著銀釵,對著面前的人捅去,一下,又一下。
周圍的咒罵聲越來越遠,手掌被人打落,銀釵滾到了草叢中,釵身染了血,泛著點點寒光。
謝阮玉眼前一團漆黑,腦海中飄過一張又一張面孔,懦弱的母親,嗜賭成性的父親,那些或嬌媚或潑辣的女人,以及她這輩子永遠忘不了的那些男人,或冷漠,或溫柔,每次的出現,都是她躲不過的劫難。
夕陽的余暉灑滿了山野,謝阮玉就這么半裸地躺在草叢中,衣衫盡褪,眼睛上覆著一層黑布,因為劇烈的掙扎,微微露出眼角的肌膚,上面爬滿了可怕的疤痕,帶著黑色污垢的匕首直直地插在她的胸口,手指有些扭曲地垂在耳畔,嘴角帶著詭異的微笑。
“臨死也不忘拖上個男的!”兩個男人把老四的尸體從她身上拖起來,反手又給了她一巴掌。
夜涼如水,沈府院外打更的梆子剛響過三聲。
風透過窗縫吹過,床上垂掛的水煙色紗簾伴著微風蕩起小小的弧度,室內燃著好聞的蘇合香,繚繞的煙霧從豆青釉的香爐中散出。
床上的謝阮玉雙眼緊閉,垂在她耳畔的手忽然動了動,拇指碰到發邊的一個硬物。
如今的她早已被徹骨的絕望包裹著,身子不知為何又有了點點的力量,她意識不算清明,可本能卻促使她把身邊所有的東西都砸向身上的男人。
謝阮玉的靈魂在叫囂,這一下她用盡了全身的力量。
身上的男人似乎沒想到床上的人兒會突然反抗,一根銀簪子生生向著他的心口刺來,幸得他反應靈敏,簪子這才沒插入心臟,而是死死地鑲進他的肩頭。
劇痛襲來,男人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
伴隨而來的,還有滴落在謝阮玉臉上的溫熱,帶著濃濃的血腥味。
她右手微顫,意識促使她去把刺進那人皮膚的硬物拔出來再補一下,誰料眼前的男人卻反應極快,還沒等謝阮玉動作,便一掌擊在她脖頸處,把人敲昏了過去。
他左手握著謝阮玉方才刺入他皮肉的銀簪子,簪尾纏繞著幾絲猩紅,傷口處鮮血不停地涌出,順著男人肩膀滴在床上,他眼神復雜地看著躺在身下的女人,片刻才嘆口氣,快速套上衣服向隔壁走去,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松快。
“七爺。”肩上的血還在流,丁安單膝跪在沈培遠面前。
室內通著地龍,沈七爺此刻盤著腿側臥在榻上閉目養神,手里的金楠木手串被他輕輕地撥動著。
聽到丁安的聲音才緩緩睜眼,他先是偏頭看了眼丁安,直到撞上他肩頭的傷處,才眉毛微挑,一向平靜無波的眸子難得染上了些許異色,聲音卻依舊顯得有些涼薄:“被發現了?”
“沒有。”丁安怔了怔,他也不清楚之前還嬌羞得不行的人兒,怎的在他褪去衣服后忽然發難,若不是他身手敏捷,這一下非刺穿他的喉嚨不可。
沈七爺目光微閃,能入沈家院子的女人,自然是打聽得清清楚楚的。
“你讓丁志再去打聽一下。”佛珠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緩緩轉動著,沈七爺再度閉上雙眼。
這夜謝阮玉睡得很不踏實。
她又夢見了孟儒景,那個皮膚黝黑,劍眉星目的男子。
女兒才剛剛會跑,小小的一團跟個玉面團子似的,她和孟儒景就這么站在桃樹下笑著,小女孩跑起來跌跌撞撞,非要帶著丫鬟撲蝴蝶,忽然間就撞上了一團火紅。
精致的繡鞋,熟悉的身影。
謝阮玉呼吸一窒,還沒來得及上前,就見那女人揚起手掌,狠狠地扇在了女兒的臉上,小小的身子瞬間摔在了地上,疼得謝阮玉幾乎是撲倒過去抱起女兒。
“你個賤人!”女人指尖涂了丹蔻,紅得駭人,她高高在上地怒視著她,“非得把你給發賣了。”
“賣就賣了吧,夫人莫要氣壞了身子。”
賣就賣了吧。
謝阮玉忽然間感到天旋地轉,一股力量覆在了她的身上。
“啊——”
凄厲的叫聲穿透了房間,久久回旋在沈府的上空,謝阮玉猛然睜眼,她用了所有力氣,發了狠地把眼前人粗魯推開。
“姑娘。”原本來叫謝阮玉起床的翡翠被她突然的動作推搡得倒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抬頭對上謝阮玉恨意入骨的眸子,心中更是驚懼不已,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眸早沒了昨日的流光,帶著瘋魔似的憤恨,翡翠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她這是什么眼神。
只是,當下還有更要命的事情,謝姑娘昨晚伺候的時候,傷了沈七爺!
自己怎么就這么倒霉啊!翡翠不敢多想,只好磕磕絆絆地又站起來,也顧不得衣衫沾了灰,只欺身上前使了大力氣壓住謝阮玉的胳膊,生怕她再有別的舉動。
謝阮玉雙臂被緊扣著,她看著翡翠,眼中的情緒由開始的憎惡漸漸變得迷茫。
這是一個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人,謝阮玉仿佛置身于云里霧里,她透過翡翠看向她身后的床幔,是好看的水煙色,透著粉嫩的紅絲,這場景她似乎也在哪里見過。
在哪里呢?謝阮玉有些記得不太真切。
“姑娘!”翡翠見謝阮玉這會兒還敢發呆,聲音倒真帶了幾分怒氣,飛快地看了眼旁邊,“七爺還等著您呢。”
老黃藤的桌子旁,沈培遠單手撐著額頭,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他的唇有點薄,嘴角微微地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一襲墨色的暗紋長衫,袖口刺著精致的金貔貅,指尖輕輕地撫著杯壁,安靜得如同一幅畫,也難怪謝阮玉沒有注意到他。
七爺!這個世上還能有幾個人敢叫七爺!謝阮玉僵硬地扭了扭脖子,眼神落在沈七爺身上的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應該是瘋了。
等了許久,才見謝阮玉望過來,沈培遠笑著起身理了衣衫,他步子邁得不急不緩,眼睛自帶三分笑意,溫和得如同三月的春風。
沈七爺靠著這副模樣騙過了太多人,包括當初的謝阮玉。
可惜當下物是人非,謝阮玉太了解這個男人了,她知道他的一切,能說的,不能說的。
不過,他不是死了么!死在了林大帥的地盤上。謝阮玉看著活生生的沈七爺,陷入了更大的驚恐,覺得似乎有什么詭異的事情正在發生。
眼前的沈七爺太年輕,還是溫如水潤如玉的模樣。謝阮玉卻記得,多年后再次見到的沈七爺,桀驁陰狠,沉迷于烽火戰場,他太聰明,心也太狠毒,手上染著鮮血把沈家的地盤在輿圖上擴大了整整一倍。
再后來,他死了。謝阮玉沒有親眼看到,但是消息傳到河東,引發了不小的動蕩,街頭巷尾談論的都是沈七爺的死。謝阮玉不明白,孟儒景不明白,河東的百姓也不明白,他們不懂,沈七爺好好的河東不待,為什么非要去林家的地方。
見謝阮玉看著他出神,沈七爺眼尾一挑,笑得越發溫和,手掌輕撫過謝阮玉的頭發,掌心的溫熱,卻激得謝阮玉回了神,滲出一身的冷汗。
“你怕我。”沈七爺聲音清冷卻十分好聽,帶著篤定,手指慢慢從謝阮玉發間沿著臉龐滑下,最后輕輕挑起了她的下巴。
四目相對,謝阮玉的那句“沒有”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
沈七爺喜歡騙別人玩,卻不喜歡別人騙他。
這是之前謝阮玉對沈培遠最深刻的認知。
沈培遠的聲音讓人如沐春風,眼中的溫柔溺死人足矣,謝阮玉的心卻隨著他越來越溫和的態度跳得飛快。
她知道,這是沈七爺心里不舒坦了。
沈培遠眼神一閃,干脆坐下攬了她靠在肩上,右手指尖來回劃過謝阮玉的手背,湊在她耳邊輕輕道:“卿卿,誰讓你來殺我的?”
沒有問為什么直指姓名,前者需要思考而后者只需脫口而出。
沈培遠離得很近,問得也很突然,謝阮玉一時腦袋沒轉過彎來。殺沈七爺,誰敢殺沈七爺啊!她望著他茫然道:“我沒有要殺您啊。”
話音剛落,謝阮玉才猛地回過神來沈七爺問了什么,震驚地石化在床上。
沈七爺的手指一怔,又在謝阮玉手背上輕點了兩下,示意她放松,轉而解開了領口的扣子。肩膀處被裹了一層紗布,透著點點的殷紅,似不在意般的與她抱怨:“卿卿昨夜可是傷了我的。”
沈培遠笑著看向眼前的女人,只見她瞳孔忽然放大,然后滿臉不可思議地回望著他。
謝阮玉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也無法調整此刻臉上的表情,她知道沈七爺一定會對她此刻的狀態生疑,可謝阮玉沒有辦法,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昨夜?
謝阮玉和沈七爺一共只有過一夜!
謝阮玉的父親在運州出了名的好賭,祖父坐吃山空,早年祖上攢下的家產本就不多,到了她爹這一輩更是輸得精光。
謝阮玉最后一次見她爹的時候,她正在家門口納鞋底,遠遠地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抬頭就看見她爹弓著腰在巷口,指著她對位穿軍裝的男人比手畫腳。那時候謝阮玉才知道,她爹這回在賭坊里輸紅了眼,直接把她賣給這位四十多歲的趙姓軍佐,換了十幾塊大洋。
那一天,謝阮玉沒有回家,甚至沒來得及見出門送花樣的母親最后一面,就帶著籮筐被人拉到了男人家。謝阮玉長得好看,眼睛亮晶晶的,嘴巴小巧紅潤,圓潤的下巴帶著些許的嬰兒肥,軍佐家的娘子不能容人,見到她第一眼就鬧開了,直接逼著趙軍佐把她送給了來運州公干的沈七爺。
那一年,她十六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
也是那一年,她跟著沈七爺到了千里之外的保寧城。
謝阮玉低頭看了看自己有些白嫩的手掌,透著淡淡的紅,說不出來的生機勃勃。她幾乎想放聲大笑,眼淚卻唰唰地往地上砸。
她又活過來了!
老天仿佛知曉了她這輩子的苦難,賜下了天大的憐憫。
一根手指輕輕捻去了謝阮玉腮邊的淚珠,她被偶然的溫熱觸碰拉回現實,這才收起眼淚抬頭與狐疑的沈七爺對視。
此刻的謝阮玉眼眶里包著一片淚花,更顯得嬌俏可人。
如果說謝阮玉上輩子為了孟儒景把自己放進了塵埃里,卑微得連她自己都看不起。那么她對沈七爺的感情就復雜得多了,沈七爺把她帶出了一個火坑,卻也把她丟入了另一個火坑。
這個男人,沒有心。
起碼謝阮玉知道第一個要了她的男人不是沈七爺。
這還是上輩子沈七爺死了以后她才知道的,沈七爺喜歡收美人、養美人、送美人,偏偏不喜歡睡美人,或許不是不喜歡,只是能讓他看上眼的太少,而需要安撫的又太多,這些他不喜歡不愿意做的事情自然也就有人幫著他做。
那時候,謝阮玉第一次見到沈七爺這般精貴好看的少爺,他溫柔,對她又好,時間一長,謝阮玉也就迷戀上了沈七爺,看沈七爺的眼神變了又變,這么一來二去,沈七爺也就順勢收了她。謝阮玉從未想過那夜黑暗下的男人到底是不是沈七爺,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從二八年華的小姑娘變成了婦人。
然后,別人的女人,沈七爺是不要的。
再然后,穆度年看上了她,謝阮玉就被轉手送了出去。
這輩子,謝阮玉有些怕,她小幅度地動了動,除了脖子有些疼,身上并沒有任何云雨后的痕跡,她心里才猛然松了一口氣。還好,只有她干干凈凈的,沈七爺才會養她,她記得江娉婷就是如此,安安穩穩地當著他的姨太太,活到了沈七爺獨撐帥府的那一天。
“七爺,你疼嗎?”謝阮玉抬手小心翼翼地拂過他的傷口,似乎有些怯怕。
“卿卿吻我一下,我就不疼了。”說著沈七爺收了打量的目光,側著身子扭頭笑道。
謝阮玉輕咬唇瓣,轉而一想便抬起下巴,輕輕地在他脖頸處啄了一下。她得留下,她不愿跟穆度年,更不愿遇上孟儒景。
戰火硝煙的年代,女子舉步維艱,謝阮玉上輩子苦了十幾年,如今只想安安穩穩地待在沈七爺身邊,做朵依附而生的菟絲花。
若能幫著沈七爺躲過那場劫難,等來的就是潑天的富貴。即便躲不過,還有安安穩穩的十幾年可活,謝阮玉覺得,無論哪個活法,都不至于活成上輩那樣子。
謝阮玉開始沉寂下來,也不再跟以前一樣繡個荷包,做雙襪子,整天的尋著借口往沈七爺那里湊。
沈七爺的小佛堂單獨在西院,是座獨棟,四面都裝了巨大的窗戶,窗框上雕刻著各種心經,他每天中午都要在這里待夠一個時辰,香灰里插著三炷香,沈七爺虔誠地跪在蒲團上,手中的楠木珠子緩緩地轉著。
沈七爺拜佛。
謝阮玉跟著后院的幾個女人一起坐在后院的主屋里等沈培遠吃飯,他不來,她們不能動筷子,這是沈七爺的規矩,沈七爺是個有很多規矩的人。
周圍嘰嘰喳喳一片的熱鬧紅火,女人們湊在一塊無非是說說香寶閣的首飾,聊聊萃顏坊的胭脂。
謝阮玉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忽然眉間一跳,她聽到了一條動人的聲線:
“前兩天七爺送了我好大一串白珍珠,最大的一顆跟眼珠子似的。”一身鵝黃小襖的女子笑顏盈盈,手上的紅瑪瑙鐲子紅得能掐出血來。
謝阮玉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頭去。上輩子她也和這女子一樣,事后收了沈七爺一大串白珍珠,那時候她還當沈七爺喜歡她,卻不想是沈七爺盤算著如何把她送出去,那珠子不過是可憐她而給她的一點體面。
沈七爺就是這么一個人,給你最好的,然后狠狠地扇你一巴掌。
就像現在,他拜起佛來比誰都虔誠,卻從來不是個信佛的。
是的,沈七爺喜歡拜佛,卻從來不信佛。
謝阮玉不懂,她垂頭盯著眼前的碗筷,既然不信,那他究竟在拜些什么?
“七爺來了。”厚重的簾幕被挑起,江娉婷就坐在謝阮玉身側,見她盯著面前的空盤發呆,連忙在桌下伸手推了推她。
沈培遠踏進屋子,看到的就是一群美人,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他微微一笑,方才炫耀珍珠的女子連忙迎了上去,順手攀住了沈七爺的胳膊:“七爺,剛剛我們還談到您呢。”
“哦?可是又在背后編排爺的壞話?”沈七爺不留痕跡地抽出手臂,抬手點了女子的鼻尖,“淘氣。”
沈七爺轉頭便撩起長衫,坐在江娉婷左側,江娉婷跟了沈七爺三年,比后院的任何女人都要久。三年啊,就是院里資歷最老的女子了,謝阮玉心里暗笑了兩聲。
女子見沈七爺坐下了,也不好過去,皺了皺鼻子,又坐了剛才的位子。
沈七爺動作做得行云流水,謝阮玉卻看得明白,他是在嫌她臟。這個男人,在女人方面,詭異得讓人發指,他喜歡干凈的女人,甚至允許這些女人抱他、吻他,卻不允許她們肖想他的身體,爬他的床做他的女人。
他是不是不行?謝阮玉有些惡毒地想。
沈七爺的話不多,整頓飯幾乎是后院女人的爭寵大戰,謝阮玉偶爾插上兩句,便被他人給堵了回來,便也不再去討那沒趣,只夾著金絲蘿卜糕小口小口地吃著。
真是一群鮮活的生命。
謝阮玉偶爾抬起頭來,心底總是忍不住感嘆,一想到她們的命運,心里又是一陣唏噓。
沈七爺依舊不急不緩地吃著飯,偶爾也笑著說道兩句,謝阮玉余光瞥見沈七爺的手指開始摸上杯壁,便順著他的手臂往上望去,倆人目光正好對上,謝阮玉沖著他微微一笑,露出八顆潔白的貝齒,又害羞似的別開眼睛不再看他。
沈七爺眉心一動,面上笑容不減,卻收了杯上手指的動作,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沈七爺舉杯,代表他吃完了。
瞬間,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有期待、有躁動,沈七爺是要午睡的。
“阮玉留下陪我躺一會兒,你們都散了吧。”看著瞬間黯淡下去的眸子,沈七爺笑得有些開懷,不經意道,“過兩日,穆參軍路過保寧城要住上幾日,我府里沒有夫人,到時候便辛苦你們打點吃食了,莫要丟了沈府的臉面。”
穆參軍要來了嗎?謝阮玉看著興奮離去的女人們笑得有些僵硬。
丫鬟們也不多話,直收了餐具,整理得干干凈凈,待江娉婷掩上房門的一瞬間,沈七爺早已坐在內屋,朝謝阮玉招招手,動作像極了喚狗。
府里的女人謝阮玉不記得究竟有多少,反正穆參軍這一趟帶走了沈府大半的女人。
她快步走了過去,進內屋時還不忘放下垂簾,等半掩了窗戶,收拾妥當,這才走到沈七爺身邊蹲下身子抬頭看他。
沈七爺雖然叫七爺,可是年齡并不大,只因他是沈大帥的第七個兒子,礙著這層身份,大家才客氣地稱呼一聲七爺,沒想到許多年后,這個客氣的稱呼逐漸變成了讓人生怖的敬畏。
謝阮玉這副乖巧的模樣很好地取悅了沈七爺,他伸手一拉,謝阮玉便被這股力量帶了起來,順勢被他攬入了懷里。
“卿卿名字取得真好。”沈培遠把額頭抵在她耳朵上,嘴唇有意無意地劃過謝阮玉雪白的脖頸,謝阮玉的臉瞬間紅成了臨江府的紅蘋果。那人卻不自知,手掌拂過她的腰身,張嘴在她耳垂上輕咬了一口,聲音染著慵懶的情意,“溫香軟玉。”
若不是重活一世,謝阮玉真要被這套說辭騙過去。
她伸手勾住沈七爺的脖子,在他眼角印了個淺淺的吻,甜絲絲道:“您先休息會兒吧,我給您守著。”
要是以前,謝阮玉早就被他調戲得面紅耳赤心猿意馬了,但是現在,再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上沈七爺的床。
“無礙,卿卿陪我躺一會兒。”大手一揮,謝阮玉就被沈七爺壓到了床上,四目相對,饒是謝阮玉上輩子看遍了形形色色的男子,模樣趕得上沈七爺的也少之又少。
那雙眼睛,活脫脫的想讓人溺死在這片溫柔里。
謝阮玉跟過孟儒景,自然知道一個男人動情的時候看一個女人該是什么眼神,是火,燒得濃烈而狂熱的火,而不是如沈七爺,溫柔得像水一樣。
火會把人燒成灰燼,讓女孩涅槃為女人。
而水只會讓人沉淪,然后,溺死在里面。
謝阮玉這會兒哪還管沈七爺眼睛里有誰,她腦海里只蹦出了一個想法:他在算計。
沈培遠生了一張風流俊美的模樣,再配上這柔情的手段,是個女的都會投懷送抱,何況他還是名義上的丈夫。
這個男人,太惡劣了。
不知怎么的,謝阮玉忽然想到了多年后的沈七爺,那時候沈大帥剛去世,剛過而立之年的七爺便掌了權,幾乎是一夜間撕掉這層溫暖的外皮,展露出原本的性子,冷漠陰狠,大帥府的血染得地面猩紅,手足相殘被他演繹得淋漓盡致。
沈七爺看著身下的女人,眼神晦暗不定,似穿過他在看向什么東西。他不是不懷疑,只是謝阮玉早就被他來來回回地翻查了許多遍,一個被賭鬼父親賣掉的可憐蟲,一個跟了他就被關在后宅里的金絲雀。
不過,沈培遠俯下身子親了親她的嘴角,倒是只漂亮的金絲雀。
這一覺,沈七爺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就看到謝阮玉老老實實地任由他抱著,一動不動,只剩一雙眼睛眨啊眨地盯著床幔,仿佛能把那層紗盯出來一個洞。
“沒睡?”
“睡不著。”
“卿卿不累?”
謝阮玉動了動身子,左臂被他壓得有些發麻:“看七爺睡得沉,沒敢動。”
“真是個可人疼的。”沈七爺緩緩起身,單手揉了揉額頭,謝阮玉連忙伸手去揉他的太陽穴,沈培遠慣會享受,她一上手,自己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枕在謝阮玉腿上,任由她一下一下地揉捏,“卿卿這般聽話,甚好。”
這會兒他閉了眼睛,聲音一如既往,只因剛剛睡醒帶上了些許的涼。謝阮玉猜不透他的情緒。
沈七爺喜歡養美人,喜歡養各種各樣的美人,既要聽話乖巧,又要嬌憨活潑,他常說女人如瓷,要精致細養。
謝阮玉卻覺得,沈七爺這個愛好就跟平常人家養貓兒狗兒似的,喜歡了逗逗抱抱,若是那玩意認了新主人,便轉手送出去做個人情。
下午,沈七爺換了新衣,藏青色的長衫,上襟鑲著一排四個墨色的紐襻,謝阮玉幫他收拾妥當,想想又轉身去挑了一副窄細的金絲邊眼鏡,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這個時候沈七爺多數是要回帥府的,謝阮玉記得,前世大帥還活著的時候,沈七爺著裝打扮向來文質彬彬。
沈大帥是個粗人,早年跟著部隊打天下掙功勛,肚子里沒多少墨水,后邊雖時來運轉,但難免有些心結,偏偏大帥的兒子多愛那槍炮,難得出了個沈七爺這種學問好精文墨的,也就多了幾分喜愛。
“今晚不用等了。”似想到了什么,沈七爺抬手捏了捏謝阮玉的臉頰,“下個月太太生辰,我想送上一副《普門品》的錦緞屏風,卿卿覺得如何?”
“挺……挺好的。”沈七爺的手指還捏在謝阮玉臉上,她有些口齒不清,“我識得幾個字,還會繡些花樣子。”
我可以幫您做賀禮!最后一句話謝阮玉沒說出口。
“我還不知,卿卿居然識字。”沈七爺松了手,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些玩味。
謝阮玉心下一驚,她一個縣里姑娘,又沒上過學堂,怎么可能識字呢!不過沈七爺說的這事對阮玉的誘惑太大了,去幫大帥夫人繡賀禮,意味著她可以徹底躲過幾天后的宴會,以及穆度年。
“我跟著隔壁的小子學過一些的,后來被我爹看到打了一頓,才知道女子學這些皆無用。”她隔壁是李秀才家,他家那小兒確實教過謝阮玉幾日,不過按照當年的發展,她是一個字都沒記住,如今知道的這些,也是孟儒景平日里教她的。
她存了討好孟儒景的心思,自然學得無比用心。
“我又沒說什么。”沈七爺比謝阮玉高了一個頭,這會兒正垂頭看她,聲音有些可惜,“只是你進了繡樓,怕是來不及參加十五的宴席了,我便是不說,卿卿也該知道,當日得有多熱鬧。”
她當然知道!她不光知道還參與了,然后,就掉進了一個讓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火坑。
若不是后來穆度年兵敗棄城,謝阮玉就真的活不下去了。“熱鬧雖好,但阮玉更想成全七爺對夫人的孝心。”
“卿卿果然乖巧可人。”沈七爺這才抬頭理了立領,準備起身去帥府,房門被忽然打開,寒風夾雜著細微的雨絲卷進了屋。
又變天了,謝阮玉如是想。
“明日你便和娉婷一起去繡樓吧。”謝阮玉聽見了沈七爺的聲音,他頓了頓,語氣聽不出喜怒,“我昨日讓娉婷問過你們,想來是她給忘了。”
謝阮玉眉心微皺,嘴上卻不停:“七爺慢走。”
原來,還有這么一出。
這件事江娉婷一個字都沒露出來,不過就算她說了,怕是也沒人愿意去,如今沈府的女人就如同當年的謝阮玉,被熱鬧和富貴迷了雙眼。
沈七爺到帥府的時候天已經微微暗,沈夫人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煩,正皺眉抿著杯中的香茶。
“夫人,七少爺到了!”丫鬟一溜小跑進了大廳。
這會兒廳內堪堪坐了八人,沈大帥自然得是最后一個出場的,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里逍遙。
“喲,我們七爺終于來了。”沈七爺一進門,就聽見五姨太甜得發膩的聲音,她飛著眼在沈夫人和七爺之間轉悠,“夫人可是等得心都飛出去了呢。”
沈培遠瞥了五姨太一眼,隨意地點下頭,算是打了招呼。
高高在上的模樣甚是可惡。
五姨太看著沈培遠恭敬地走去大太太那兒,心里更是恨得要死,說話難免也就生了刺:“哼,有的人還真自以為是,當自個兒是從夫人肚子里出來的了。”
“五姨太好大的氣性。”沈夫人習慣了她的夾槍帶棍,連眼皮子都沒抬,直握著沈培遠的手輕拍了幾下,“近章啊,你是少爺,有些上不了臺面的東西無須理會。”
“兒子謹記太太教誨。”
“你們……”
“哎呀呀,你們怎么來這么早吶!”五姨太話剛開了個頭,就被門口的聲音打斷,一個穿著寬袍大袖的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跨入了大廳。沈夫人冷眼看著風風火火而來的女子,如意鑲金邊的果色繡花襖外罩了一件雪白的狐裘,耳垂上墜著兩顆奶色珍珠,露在空氣中的小半截手臂上戴著一塊精致的琺瑯銀表。
“狐媚子。”五姨太聲音不大不小,廳里的人卻聽得清晰。
府里人人都知,沈大帥近來最嬌寵的十三姨太賽紅姑是紅樓里出來的。
賽紅姑可不管她們,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幾人轉了一圈,最后停在沈七爺身上,掩著唇笑道:“居然只有大爺和七爺在,五姐姐家那個呢?該不是又去馬場賭馬,被人打得下不了床吧。”
“你個賤人!”賽紅姑這句話可是捅了五姨太的心窩子,這事本就是兒子著了沈二和沈七的道,才遭了這些罪,事后還被沈大帥好生訓斥了一番。賽紅姑如今刻意提及,激得五姨太猛然起身,拍得桌子哐哐作響,眼神閃過沈七爺,又盯著賽紅姑咬著牙冷哼,“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存了什么齷齪的心思!”
沈七爺聽這話,難得地看了眼面前爭吵的女人,面色卻無變化,依舊站在沈夫人身邊,風輕云淡的模樣。
“夠了!成何體統!”沈夫人見兩人鬧得過火,又編排到沈七爺身上,這才冷聲開口,“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看樣子九姨太的事還是沒給你們長記性。”
沈夫人落了話,廳里靜得駭人。
九姨太死了。
被林大帥當著所有人的面用馬鞭活活打死的。原因難以啟齒,大家私下也是心知肚明。
老子還沒死,就爬到兒子床上,擱哪個時候都是一樁丑聞。
林大帥當初納九姨太的時候,就看上她長得水靈,連搶帶逼地把人帶回了府,早些年還頗受寵愛,給大帥添了個千金,但是好景不長,林大帥又是個喜新厭舊的,一來二去的也就把她拋到了腦后。
二十幾歲的女子,誰不希望有人疼有人愛,五少爺就這么走進了九姨太的視線。女人吶,一旦身子給了男人,心也就送出去了。可惜恩愛了沒兩個月就被人捅到林大帥那里去。
兒子和小老婆,這還了得,氣得大帥回府就抽了馬鞭沖去后院,當著姨太、少爺的面活生生地把人給打死。
五少爺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一句求情的話都沒說。
這雷霆手段同時也帶給了后院另一個意思:虎毒不食子,我不舍得打死兒子,還不舍得打死你們嗎!
從此,九姨太成了府中姨太太們心口的一個疤。
而沈七爺,他雖然不是大帥最器重的兒子,卻是他頂喜歡的。
賽紅姑一向生動的表情難得僵在臉上,五姨太默默咽了口水又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
真是一場好戲。
沈七爺腹中忍不住地嘆,他心里看得發笑,垂著眼正好能看到沈夫人喝茶時上揚的嘴角。
“多謝夫人給兒子解圍。”沈培遠笑得越來越溫柔,他俯下身子聲音帶了些感激,小聲道,“過幾日穆參軍來保寧城,我提前通過信,只是二哥那里要快一些。”
聽沈培遠提到沈二,沈夫人難得流出一絲慈愛的表情:“你二哥那邊捎來消息,金水碼頭的生意拿下了,這會兒正在趕回來的路上。”說著又拍了拍沈培遠的手背,“聽說穆參軍喜愛美人?”
“夫人放心,我都準備好了。”
“你母親走得早。”沈夫人提到三姨太嘆了口氣,真心實意道,“也是個可憐的,不枉我替她疼了你一場。”
“我省得,是夫人救了我。”沈培遠說得誠意,面上帶了些許的感激。
這模樣要是被謝阮玉看了,定會懼怕不已。前世沈培遠活了半輩子,他感激過誰?他那些口口聲聲感激的人,結果都被他一個接一個地弄死了。
這晚沈七爺沒回來,謝阮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沈七爺和帥府糾纏的恩怨謝阮玉不清楚,但她清楚地知道,沈七爺極其憎恨那個地方,不然也不會大帥前腳離世,連頭七都沒過完,沈培遠就血洗了大帥府。
她這么想了一晚上,直到第二天雞鳴也沒能睡著,只好起身就著冷水洗了把臉。冬天的水冰得透徹,激得謝阮玉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原本就沒有睡意的她更加清明,胡亂吃點東西就去了繡樓。
謝阮玉見到江娉婷的時候,她正倚靠在欄桿上對著窗外發呆,謝阮玉沿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是沈七爺的院子。
空空如也,僅有幾個下人在修剪花草。
所以,這個女人居然是愛他的!
這個認知在謝阮玉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江娉婷就這么懷揣著對沈七爺的愛意待在他身邊十幾年,看著不同的女人在沈七爺的生活中來來去去?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不會嫉妒嗎?
“娉婷。”
謝阮玉的出聲嚇了江娉婷一跳,她似乎沒想過繡樓里會出現別人,收回的目光碰上謝阮玉的眼睛顯得有些慌亂。
“你怎么在這兒?”
“七爺讓我來給夫人繡佛經。”
謝阮玉明顯發現江娉婷的身子抖動了一下,連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復雜。
謝阮玉忽然就懂了,自己上輩子沒看明白的事,江娉婷早看明白了,所以,她選擇了一條幸福而苦痛的路。
幸福是因為陪伴。
苦痛是因為江娉婷知道,她注定愛而不得。
沈七爺上輩子不會愛人,這輩子,也不會。
謝阮玉再次見到沈七爺的時候是十五。
這晚沈府很熱鬧,聲音穿過了半座宅子傳到后院的繡樓里,前廳的丫鬟不夠,不得已只得借了繡樓的人手。
偶爾回來一兩個也是來去匆匆,謝阮玉知道穆參軍這會兒應該在前廳喝得酩酊大醉,甚至在調戲后院的女人。
謝阮玉怕穆度年怕到骨子里,他是個話很少的男人,平日里正正經經,但在房事上卻變態得嚇人,醉了酒更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敢用,穆家的后山上不知埋了多少被折騰死的女人。
“參軍,這不能進!”繡娘焦急的聲音在樓下響起。
“滾開!”
熟悉的聲音,自大中有著說不上來的感覺。
謝阮玉一愣,本能地開始顫抖,若不是她飛快地捂了嘴,必然會嚇得尖叫出聲。江娉婷去了廚房幫忙,這會兒整座繡樓上除了幾個半老的繡娘,就只剩下自己了。
穆度年怎么會摸到這里來,繡樓與前廳,一個在南一個在北!而且謝阮玉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上輩子,穆度年一步都沒有離開前廳!那一晚,她被他抱在懷里抱了一夜!
是有人引他來的!是誰?!
謝阮玉使勁兒地捂著嘴巴,指尖因為用力泛著青紫,腦海中江娉婷和沈七爺的臉輪流浮現。
嗒——嗒——嗒——
上樓的聲音。
籮筐內,剪刀安靜地放在絲線上,謝阮玉鬼使神差地摸了起來,手指碰到邊緣的瞬間被刀刃割破了小小的一條口子,滲出殷紅的血珠。
殺了他!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她不能被穆度年看到,更不能跟他走,只要她踏出沈七爺的府邸,這輩子就又完了。
燭光之下,謝阮玉逐漸安靜,一瞬不瞬地盯著樓梯,穆度年這會兒應該喝了許多酒,她還有機會,只要他撲過來,就殺了他。
“哈哈哈哈!秀樓果然如他所言藏了個美人!”
鷹鉤鼻,細長眼,穆度年算得上健壯,只是臉頰有些消瘦,他平日里性子陰沉,但只要碰了酒便是換了一副模樣。
謝阮玉手中的剪刀被握狠了,劃過去的瞬間帶上了皮膚的溫熱。
咚!
身體倒在地板上發出了巨大的撞擊聲。
只是謝阮玉還沒反應過來,一只手便扣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快速地奪了她手中的剪刀,沈七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聽上去陰冷至極,“你要殺他!”
“我還沒殺!”謝阮玉這會兒回了神,見沈七爺忽然出現,哪還能想不通,當下又怒又氣活像個帶刺的刺猬,“人可是七爺打昏的!”
沈七爺對謝阮玉充滿了狐疑,自從穆度年入府,謝阮玉就躲在了繡樓的房間里,一步都不肯邁出來,私下江娉婷也曾喚她去廚房幫忙看顧些許,竟被謝阮玉一口回絕。
仿佛,她早知道他的計劃,知道穆度年,她在躲。
“想來是我平日里脾氣太好,竟慣出了你這么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沈七爺扣著她脖子的手指漸漸收緊,沒了往日的溫柔,“你到底是誰?”
謝阮玉拼命拉住沈培遠的手指:“我是誰七爺不清楚嗎,七爺不清楚敢讓我進您的院子嗎!”
聽著她的話,沈七爺怒極反笑。
謝阮玉耳畔傳來他輕輕的呼吸聲,話語卻冷得如同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卿卿既然不想說,那就死了吧。”
手上力氣劇增,謝阮玉明顯呼吸不順,沈七爺這次是真的要殺了她!
“金……金……金水……碼頭……”謝阮玉腦海中閃過這幾個字,她得活下去,不管有沒有用,扣著她喉嚨的手臂力量稍微一滯,謝阮玉好似看到了希望,她死死地拽著沈七爺的指頭,邊努力換著氣邊忙補充道,“林家……林家要從金水……碼頭走一批軍火。”
這是上輩子增城被破,穆度年棄城叛逃后,孟儒景查穆府,從小書房的密室里查出來的。
就在沈家接了金水碼頭之后。
片刻的寂靜,謝阮玉身子被轉了過來,她拼命地咳嗽,還沒喘口氣,沈七爺就抬了手肘飛快地抵上她的下巴,迫使謝阮玉抬頭與他對視,碰上那雙陰狠的眼睛,謝阮玉差點被他的眼神凍成冰碴。
是了,這副模樣才是真正的沈七爺。
“你到底是誰?”
她能是誰,她是如假包換的謝阮玉啊!
不過這顯然不能滿足沈七爺的好奇心,謝阮玉默了片刻,尋找著合適的措辭,小心翼翼地開口:“七爺可信前世今生?”
當然不信。
見沈培遠盯著她不出聲,謝阮玉約莫著他是不信的,嘆口氣繼續:“我曾做過一場十分恐怖的夢,就在傷了七爺的那晚。”
謝阮玉不敢說得太真實,只把上輩子穆度年的事借著做夢的緣由,真真假假地講給他聽,中間隱去了和孟儒景的那段情以及一些更重要的信息。
她又不傻,借尸還魂太過驚世駭俗,萬一她都說了,沈七爺真當她是異類一刀宰了,她跟誰訴苦去!
“你說我血洗了大帥府?”
“是。”她覺得這個消息沈七爺應該會喜歡聽。
“她們都死了么?”
謝阮玉抬眼看著他沒吭聲,用腳底板想也知道,沈七爺下手,誰能活下去?
“都死了就好,真好。”沈七爺彎著腰笑得開懷,繡樓早被丁安清空,整棟樓里就剩他倆以及一個早已昏死過去的穆度年,等沈七爺笑夠了,才抬頭看她,又恢復了以往的溫柔,“你不怕我?”
怕啊!謝阮玉怎么可能不怕他。只是……謝阮玉苦澀地開口:“可夢境中阮玉的人生更是凄涼,能在七爺身邊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離了他,謝阮玉過得更不好,她每一天都不想活下去,可是她又不能死。
開始是不敢,后來是不甘。
“真是個可憐的。”沈七爺湊過頭去吻了吻謝阮玉的嘴角,有點苦,他眼神微微地瞇起,很溫柔,指尖劃過她的臉頰,撫摸著她潔白的脖頸,“可卿卿知道這么多,我怎么舍得讓你活下去呢?”
謝阮玉一怔,接著苦笑出聲:“原來我死了,七爺才能活。”
所以這輩子又要結束了么,謝阮玉想了想,有些認命地閉上眼睛,決定不把自己知道最重要的信息告訴他,就算死,她也不能讓沈七爺這輩子太如意。
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活。
謝阮玉這副懨懨的模樣讓沈培遠不由想起了那個女人,女人的面容他已經記不太清,可這句話卻像個夢魘纏繞了他十幾年。
沈七爺隱約記得,她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可她死的時候卻是那么的決絕。
那么的,可憐。
想象中的窒息沒有來臨。
謝阮玉小心地睜開眼睛,卻見沈七爺正目光復雜地盯著她,似乎在思考什么。
她被禁錮在沈七爺的懷里,入耳的只有彼此的心跳聲,忽然抵在她喉嚨的手一松,大量的空氣涌入胸腔,謝阮玉本能地弓下腰拍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
沈七爺的聲音幽幽地從面前響起:“既然夢中過得這么慘,現實里就跟著我好好活下去吧。”
他這是在可憐她,謝阮玉眼眶一紅,剛要開口。
就聽見沈七爺如釋重負地補充道:“終于有個不成天想著睡我的女子了。”
“……”
這晚,成了沈七爺和謝阮玉的秘密。
第二天,穆度年離開的時候果然如前世般帶走了沈府后院一大批美人,謝阮玉和江娉婷安靜地坐在繡樓里繡著屏風沒有去湊這個熱鬧。
倒是沈七爺,穆參軍前腳離開,他后腳就出門了,謝阮玉知道他是去打探金水碼頭這事的虛實。
槍火,鴉片。
當下華原大地上最賺錢的兩樣生意。
窗戶沒有掩實,露了小小的縫隙,新鮮的空氣呼嘯著從空隙中鉆進來。繡樓里很安靜,江娉婷臉色發白,縱然她經歷過幾次,可還是第一次見沈七爺送出去這么多美人,眼都不眨一下。
謝阮玉沒有心思想那些女子的未來,針線在她指尖飛快地穿梭,按照上輩子的發展,在不久以后,何家屯就要出事了。
沈家兩位少爺將會奉命去剿叛匪,結果在叛匪手里死了一個。
至于死了誰,謝阮玉不得而知。
“爺,東西讓鵬子去探了。”丁志說話向來直接,“是啥不知道,但斷然不會是水果。”
冬季的水果價值千金,護送的人也就難免多而小心,生怕磕著,用來做掩飾倒是個好主意。
用著沈家的碼頭在沈家眼皮子底下做不要命的買賣,他倒是小看了穆度年的胃口,還真不怕撐死自個兒。
“去吧。”沈七爺開了口,他背對著門,逆光中丁志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再多說,彎腰告退。
手中的小檀香串珠被沈培遠捏在手里,緩緩地轉動,每一粒上都刻了蠅頭小字。金水碼頭是沈二少從賀老六那里拿下的,原本是個私運碼頭,暗地里也干了不少見不得人的生意。只是他沒想到碼頭都入了沈家的口袋,還有人敢倒騰軍火。
林家。
沈七爺指尖一緊,手中的珠子忽然斷了線,木珠敲落在地板上,彈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弧度。
陽光下,沈七爺面無表情。
有了沈七爺插手,金水碼頭的軍火終究沒能運出去。這件事辦得很小心,中間借了不少道上的人手,沈七爺手上賺錢的買賣少,殺人越貨的買賣倒是多得很。
這也多虧了沈夫人一門心思撲在沈二少身上,她怕臟了自個兒兒子的手,又舍不得丟下這些個骯臟買賣,沈七爺自小養在沈夫人身邊,生得文弱,又是個沒娘的,好拿捏,這才引著沈七爺明里暗里做些見不得人的事幫襯著沈二。
他做事干凈利落,沈夫人很滿意。她越滿意,沈七爺就越敢放開手做。
時間一長,有些事也就不受控制,后宅婦人的手,伸得再長又能長到哪里去?
沈七爺手中里拿著新送來的電報,壺里煮著現磨的咖啡,香氣充滿了整間屋子,他端得住,左右沒花自個兒的錢還白得了幾船的軍火,便是對方不來消息,他也是賺了的。
既然他不急,那么對方就該急了。他手里握著籌碼,自然不會處了下風,最后拉鋸許久,才定了一個度。
林家付得起,他也不至于太吃虧。
謝阮玉打量著沈七爺,自從那晚以后,沈七爺就開始在她面前露出了微笑溫柔的另一面——無表情。饒是謝阮玉有心觀察,也感知不到一丁點他的情緒。
許久沈七爺才給了她一個眼神,謝阮玉連忙起身邁著小碎步上前去給沈七爺倒咖啡。
不加糖,也不要牛乳。
謝阮玉嘗試過沈七爺的喝法,從嘴巴苦到心坎,吃了滿嘴的果脯都壓不下去。
而沈培遠似乎很喜歡她苦不堪言的模樣。
為沈七爺倒了滿滿一杯,謝阮玉看了眼隔壁的空杯子,又抬頭看了眼沈七爺,只見他下巴一點,眉角微挑了下。
謝阮玉幾乎認命般地執著小壺給自己的杯子倒去。
嗯,很好,只剩了一點,謝阮玉有點開心。
她一開心,沈七爺就不樂意了。
謝阮玉還沒來得及端起杯子,眼前突然出現兩根修長的手指,隨即而來的還有杯滿滿的咖啡。沈七爺的手骨節分明,長得很好看,可這雙好看的手卻點點她手邊的咖啡,然后敲敲桌子,示意交換。
瞬間,謝阮玉就不開心了,然后,沈七爺就舒坦了。
“喝吧。”沈七爺嘗了一口,見謝阮玉傻呆呆地捧著咖啡,黑色的液體襯得她的皮膚如雪似玉,眼睛一瞇幽幽地好心補充,“你用的可是爺的杯子。”
千萬不要摔了。謝阮玉身子一抖,這才抿了一下。
苦。又酸又苦。
沈七爺果然沒有跟她說起電報上的事情,謝阮玉覺得就算他說了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沈七爺倒是問了她另一個問題。
“卿卿曾說夢里夢到過羧北。”
“嗯。”謝阮玉捧著滿當當的杯子有些遲疑地看他,“只是知道個大概,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謝阮玉沒瞞他,她是真的不清楚。
“這般的話……”沈七爺踱步到謝阮玉身側,笑瞇瞇地低頭對上她的眼睛,“你覺得七爺去如何?”
手中的杯子沒端穩,謝阮玉手一抖,咖啡便撒在了身上,水紅的百褶長裙瞬即染上了一大塊污跡,看向沈培遠的眼神也帶了些驚恐。
沈七爺看了眼裙子,又看了眼謝阮玉的表情,笑得有些古怪。
他接過謝阮玉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手掌扣著她的后腦往前抵住了自己的額頭,“卿卿知道的果然很多。”
“七爺要去嗎?”
“當然不去。”沈七爺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唇瓣,輕輕地吻了上去,輾轉碾磨,咖啡的香氣在兩人的呼吸間縈繞,他的吻向來只停留在唇上,從不深入,“一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人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我這心就歡愉得很。”
謝阮玉有些迷茫,沈七爺伸手抹了她嘴角的水漬,看著謝阮玉逐漸睜大點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若去了,大帥豈不是兩個兒子都得活著回來。”
嘴唇抖了抖,謝阮玉決定沉默。
“你不問我死的是誰嗎?”
“不問!不問!”謝阮玉飛快捂住耳朵使勁兒地搖頭,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沈七爺是誰,他是個你要往東,他就非讓你往西,你說不要,他就非要塞給你的存在。
“是沈二爺。”沈七爺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拉住謝阮玉掩著耳朵的雙手,捏得她手腕生疼,鐵了心要讓她聽進去,“你繡的佛經是我提前送給老虔婆超度親子的禮物!”
“七爺……”
“我日日夜夜盼著這一天,他終于要死了。”沈培遠打斷她的話,眼神穿過謝阮玉,仿佛在透過她看什么東西,迷茫中又帶著解脫,“他們也有今天。”
“您……您……”謝阮玉語塞,他對她說這么多,該不會要殺她吧。
似乎感到了謝阮玉的不安,沈培遠收回了情緒,抬手揉揉她的腦袋,“只要我在一天,定會讓你安穩地活著,替她看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讓他們親自下去給她謝罪。
今夜謝阮玉留在了沈七爺的屋子里,他的床很大,四面垂著簾緞,把床鋪擋得嚴嚴實實,沈七爺下巴靠著謝阮玉的肩膀,呼吸灑在她的鎖骨上,有點癢。
沈七爺今年多大了?二十?二十一?謝阮玉沒有睡意,聽著身邊男人的呼吸漸漸平穩,忍不住輕輕移了下身子。
“睡不著?”男人的聲音帶著些沙啞,他睡眠一向淺,謝阮玉一動他就睜了眼。
“嗯。”謝阮玉點點頭,想到他也看不見,撓撓頭繼續道,“在想事情。”
“想什么?”
一陣沉默,就在沈七爺以為她不再開口時,謝阮玉才支吾出聲:“我在想七爺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三。”沈七爺倒是沒有瞞她,“這些年時間過得著實太快。”
“您比我足足大了七歲。”
“唔。”沈七爺不懂她為何說這個,簾緞隔絕了外面的光線,一片漆黑中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身邊的人兒忽然嬌俏地笑出聲:“原來,我還這么年輕。”
“……”
謝阮玉忽然覺得很滿足,她才十六歲,如花般美好的十六歲,順手拍了拍沈七爺的肩膀,她把腦袋放在沈七爺肩膀上:“夜都深了,七爺快睡吧。”
真是,蹬鼻子上臉。
沈七爺如是想。
這個冬天很漫長,隨著謝阮玉記憶中時刻的到來,沈七爺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二月,寒冬還沒過,地方的電報就傳到了保寧。
江城護軍使白鷺海殺鎮守使李赫誠于凌縣,握住了半個羧北的軍政大權,幫辦張巡密電大帥請求援助。
沈七爺為著這事已有三天沒回府,比起愁容滿面的江娉婷,謝阮玉顯然要淡定得多,此刻她正瞇著眼躺在小榻上吃果脯,入口酸甜,很是開胃。
“卿卿這般悠閑,簡直羨煞旁人。”推開門,沈七爺就看到了這樣的畫面。
“七爺!”寒風突然鉆進室內,凍得謝阮玉打了個顫,她順手丟下手中的果脯,一路小跑地去給沈七爺關門抱衣服,還不忘扭頭吩咐翡翠,“去把爐上煮的茶湯給七爺倒杯來。”
謝阮玉上輩子當過姨娘,自然知道怎么把人服侍得妥帖,直引著沈七爺進內屋換了衣衫,去去寒氣。
她手上動作飛快,安靜地扣著盤扣。
“這次沈二和沈五會去羧北。”他覆上謝阮玉在他胸前活動的手指,低著頭把玩。
翡翠端著茶盞站在門口,本能地沒有上前,她恍惚地看著相顧不語的兩人,陽光透過玻璃照入室內,地上印著一對長長的影子。
二月中旬,何家屯失手,白鷺海親自槍決了知事林和,羧北各地的電報應接不暇,人心惶惶,氣得沈大帥當場砸了桌子。
二爺沈培安和老五沈培棟不敢久留,立刻率十三師一部前往羧北,十三師是沈大帥手上的王牌軍,跟著他一起打過天下,軍力和部隊作風都是一等一的好。
沈大帥這次有意磨煉兒子,沈培安是他最得意的兒子,這個時候自然得用上,至于另一個,他原本屬意老三沈培華,沈夫人卻明里暗里地阻撓。再加上心腹高澤認為三爺和二爺太像,都是個有主意的,到時出現分歧難免會傷了感情,他才有些動搖。
部隊北上很順利,中途轉往江城,與督軍魏正品手下的二十九師匯合,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網,之后再與羧北內部奮力抵抗的張巡部隊里應外合,這場仗打得意外地順利。
沈大帥很滿意,沈夫人也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