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首者，真名肖龍，外號‘阿龍’，本市人，四十三歲，長期從事木材生意。自稱在二千一一年三月十二日，將其妻用水果刀-捅-死后，埋尸于家中臥室內。七年來，因不堪妻子冤魂糾纏和折磨，前來自首。期間，肖龍又與一發廊女子同居五年，后因性格不和分手，現獨身一人居住在城南一出租房內。經查明，肖龍確有其人，二千零三年曾因故意傷害罪入獄三年，出獄后第二年經人介紹與一名叫陳冬梅的女子結婚，無子女。一次，因情感糾紛與妻子發生激烈爭吵，怒氣之下舉刀結果了妻子的性命。”

“這是自首筆錄，對于肖龍自述的情況，我已派人帶他去現場指認，并進行勘查核實。請您過目。”

鄔振軍一口氣將情況匯報完畢，同時把案卷推到季墨面前。

聽完鄔振軍的報告，季墨點點頭，對鄔振軍戰斗般的辦事作風和毫不遲疑的辦事速度表示滿意。他拿起鄔振軍推過來的自首筆錄，皺著眼睛認真地看起來。

季墨看著筆錄，臉色越來越沉重，額角的皺紋一層一層加深，嘴唇不自主地哆嗦，不時發出牙齒的咯吱聲，左手不自主地把塌鼻子上的眼鏡扶了又扶，這表明他漸漸進入了思考的狀態。

鄔振軍站在一旁，沒有坐下也沒有挪動，像聽領導作指示一樣畢恭畢敬地筆挺地站在原地，季墨已經忘記了他的存在。不過對于曾經是軍人的鄔振軍來說，在領導面前永遠保持尊敬和俯首的姿勢已成了他難以改變的職業習慣，在領導沒有叫他坐下的時候他決不坐下，在沒有叫他離開的時候決不離開。即使在站著的時候，也絕不隨意搖晃身子，轉動眼睛，抖動雙腿，或者老是抬起手來看時間，他認為當著領導的面看手表是對領導最大的不敬。

五頁紙的筆錄，季墨足足花了一個小時十分才讀完，幾乎每一個字花了二秒鐘的時間。而一般來說，一個識字的人一秒鐘的閱讀速度十個字。也就是說，季墨此時的閱讀速度比一般人慢了二十倍。當然，對于季墨這樣一個事事善于思考的人來說并不覺得有多慢，甚至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但是，對于一個旁觀者來說，這種速度就像鐘擺一秒一秒刺在骨髓里一樣痛苦而緩慢，不過這種痛苦對于像鄔振軍這樣經過專門訓練的人來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堅持認為，上司給的磨難永遠是一種考驗，而考驗是一種無比榮幸的信任和賞識。為了這樣的光榮，漫長無趣的等待也會變得可以忍受而充滿希望。

等季墨一抬起頭來，鄔振軍大膽地走上前去，以一種特別柔和尊敬的口吻詢問季墨道：“我想現場結果馬上就可以出來了，您要不要親自去一趟，我這就去準備。”

季墨擺擺手，說：“這里面疑點不少，你回去把材料和現場情況再做一次詳細的綜合分析，明天我想就此事召開一個各科室參加的案情分析會，你負責專題匯報。”

鄔振軍立刻領會了領導的意思，并干脆利落地接受了領導指派的任務，拿著筆錄迅速離開了季墨的辦公室。

季墨現在正在想的，就是這天下午鄔振軍給他看了筆錄后他一直在冥思苦想的一些問題。

他一邊想著肖龍的所作所為，一邊在心底不斷地問自己：

獸性和理性為何能夠在同一個人身上得到如此驚人地結合？

善良和邪惡怎么能夠在同一顆心靈里如此和諧地相容？

愛情與仇恨為什么能夠在同一條血脈里如此親密地流動？

良心的譴責為什么總是控制不了罪惡的雙手？

冷漠的心腸為什么總是與欲望的怒火為伍？

美麗的花朵為什么總是被丑陋的兇徒所蹂躪？……？

通過大半天的思考，季墨想到了案子之外的很多東西。很顯然，這些東西已經遠遠超出了解決案子本身的范疇，完全進入了一種學者、哲學家、思想家才有的精神狀態。

對于這些人類普遍的問題，他曾經無數次地想到了它們的邊緣，可他卻無能為力達到問題的實質，總是在它們的周圍苦思徘徊，他為此感到煩惱，感到無知，感到困惑。他在思索這些問題上花費了太多的時間，而他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他一度感到灰心失望，覺得自己不適合從事刑-偵工作。他利用業余時間，閱讀了大量的心理學、精神分析學、犯-罪學、刑-事偵查學等方面的著作，同樣無所收獲。

他經常幻想有這樣一個人物，能夠出來幫助他解決這些老是糾纏著他令他苦惱不堪的問題。可是，這也令他失望，因為世界上至今還沒有人對這些問題做過深入而成功的解答。

每辦一個案子，季墨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諸如此類的問題，一些新的疑問也會因案情的不同不時地冒出來。他總是在干實際工作的時候胡思亂想，以至于他既辦不好案子，也無法在理論上有所突破。

思想導致行動，但過多的思想阻礙行動。這一點，作為手下的鄔振軍比季墨強多了。在辦案面前，鄔振軍注重行動，注重實際，注重解決問題。他很少進行思考，他堅守的原則是：“解決問題就是戰斗力。”

正是因為他固守這個原則，他的辦事速度、辦事能力、辦事作風、辦事成功率都是全隊一流的，無人能比。

季墨對鄔振軍的能干既公開地表示贊賞又暗暗地嫉妒。如果他身邊缺少這樣一個人，都像他自己一樣整天沉浸在不著邊際的神思冥想中，那他什么事也別想干成。

狂風伴著雷電席卷大地，茂盛堅實的梧桐樹也被吹得東倒西歪，扎堆集聚的烏云使夏日的黃昏過早地披上了晦暗的帷幕。

街上幾乎沒有了行人，只有幾只被人拋棄的流浪狗在街頭和馬路中間亂竄，偶爾沖著裹緊衣服孤獨疾走的行人狂叫幾聲。

季墨就是被這種值得可憐而又遭人唾棄的動物喚醒的。

他當時正在順著肖龍的供述往下思索，結果鄔振軍這個人突然在他腦海里跳了出來。這時候，他聽到了狗聲，猛地從精神世界墜落到現實世界。

雨像隨后滾下的巨石瘋狂地追他而來，重重地砸在他的頭上、脖子上、衣服上、鞋面上、鞋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