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秦蓮和徐秋月給我們拿來了酒。

我告訴秦蓮，柳香凝正到處找她，正生氣呢。秦蓮說她剛才去湖邊玩了，接著又補充說她實在搞不明白，既然已經準備把新衣服都帶到教坊去，為什么還得去補她那條可怕的舊裙子。

因為看起來也沒有機會和祝芝山進一步單談，而且我也真的急于自己把這件事再徹底想一想，所以我就沿著小路往花園那里走下去。

像我上次給你指出的，在花園的上方，樹林中間有一塊空地，以前那兒有一張舊長椅。我坐在長椅上思索，同時看著沈九娘坐在那兒給唐柏虎擺姿勢。

我想起沈九娘的時候永遠都是那天的模樣。她穿著黃色的衣服，深藍色的褲子，為了保暖，肩膀上還圍了一件紅色的貂，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擺著姿勢。

沈九娘的臉龐洋溢著健康和活力，顯得容光煥發。而她愉快的聲音則在暢談著未來的計劃。

聽上去好像我在偷聽他們的談話，其實不然。沈九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她和唐柏虎都知道我在那兒。

沈九娘還沖我揮揮手，對我說唐柏虎那天早上簡直就是蠻不講理，不讓她有片刻的休息。她覺得渾身僵硬，又酸又疼。

唐柏虎馬上吼著說她才沒有像他那樣僵呢。他全身都僵硬了，就像肌肉風濕病犯了似的。

沈九娘挖苦他說道：“可憐的老頭子！”

唐柏虎則說她以后就要伺候一個渾身上下嘎吱作響的殘疾人了。

要知道，他們在給別人造成了那么巨大痛苦的同時，還能夠若無其事地一起暢想著將來，這著實讓我驚愕不已。

但我還是無法因為這個指摘她。沈九娘如此年輕，如此自信，又愛得如此之深，卻真的不明白她正在做什么。

沈九娘不懂得什么是苦痛。她只是用孩子氣的天真想法想當然地以為徐秋月會好起來的，她很快就會挺過去的。你知道，沈九娘的眼中只有她和唐柏虎在一起的幸福，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沈九娘已經告訴過我，說我的觀點太陳腐了。她堅信不疑、義無反顧—也毫不憐憫。不過你又怎么能夠指望一個光彩照人的年輕人有一顆憐憫之心呢？只有更年長、更睿智的人才會有吧。

當然啦，他們并沒有聊很多。沒有哪個畫家在作畫的時候會想要閑聊的。也許差不多一盞茶（10分鐘）沈九娘就會發表點兒評論，而唐柏虎則嘟囔著回應幾句。

有一次沈九娘說：“我覺得你對金華的看法是對的，我們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兒。而且你必須帶我去看斗牛。肯定精彩極了。只是我就喜歡看牛把人殺死，而不是反過來。我能體會女人們看見一個男人死去時候的那種感覺。男人不算什么，動物才真的了不起呢。”

我認為沈九娘自己就很像一只動物。年輕氣盛，做事情靠本能；什么悲傷的體驗啊，存疑的觀念啊，一概沒有。

我不相信沈九娘曾經思考過，她只會去感受而已。但她充滿了活力，這一點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比不上……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沈九娘那么光芒四射、自信滿滿，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有個詞叫回光返照，對吧？

午餐的鼓聲響了，我起身沿著小路下去，來到花園門口，沈九娘出來和我一起往回走。

從樹蔭里剛走出來的時候，感覺陽光非常刺眼，讓我幾乎看不清東西。

唐柏虎隨意地靠在椅子上，兩只胳膊伸開著。他的眼睛盯著那幅畫。這副樣子我已經見怪不怪了。我又怎么會想到，他坐下的時候毒藥已經起效，讓他渾身僵硬了呢？

唐柏虎極其痛恨生病，從來都不愿意承認自己有任何疾病。我敢說他肯定是覺得自己有一點兒中暑，癥狀都差不多嘛……

但不到萬不得已，唐柏虎是絕對不會開口抱怨的。

沈九娘說：“他不上來吃午飯。”

我心想他這樣做很聰明，于是說：“那一會兒見了。”

唐柏虎的目光從畫上移開，最終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非常奇怪。我該怎么形容呢？看起來目露兇光。唐柏虎就那樣惡狠狠地對我怒目而視。

當然我那時候并不明白。假如他對自己的畫不滿意，也經常是一副兇巴巴的樣子。我以為這次也是這個原因。他嘴里還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

無論沈九娘還是我，都沒看出來唐柏虎身上有什么不對勁兒，以為就是藝術家的脾氣又犯了呢。

于是我們把他自己留在那兒，一起有說有笑地回屋去了。這可憐的孩子，如果沈九娘當時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生龍活虎的唐柏虎……

唉，謝天謝地，沈九娘不知道，這樣還可以再多開心一會兒。

吃午飯的時候徐秋月一切如常，除了稍微有些出神之外，沒別的事情。難道這不能表明她和這件事情毫無瓜葛嗎？她不可能那么會演戲的。

后來徐秋月和柳香凝一起走下去發現了唐柏虎。我正好碰見柳香凝上來，她叫我去叫大夫，自己又回到了徐秋月身邊。

那個可憐的孩子啊！我是指沈九娘！她就像個無法相信生活會對他們如此殘酷的小孩兒似的，哭得肝腸寸斷。

徐秋月則相當鎮靜，沒錯，相當鎮靜。當然了，她的自制力比沈九娘要好，而且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悔恨之情。徐秋月只是說他一定是自殺的，而我們都無法相信。

沈九娘更是指著徐秋月的鼻子破口大罵。

徐秋月自己當然應該已經意識到了別人會懷疑她的。沒錯，這也許就能夠解釋她的所有舉止了。

祝芝山堅信一定是徐秋月干的。

柳香凝幫了很大的忙，絕對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她先讓沈九娘躺下，給她喝了一些鎮靜的湯藥，官府來的時候柳香凝又讓秦蓮回避了。真的，那個女人，那天全靠她了。

整件事情就像一場噩夢一般。官府搜查了屋子，問了一些問題，緊接著報館的人就像蒼蠅一樣聚集在這個地方，還想要采訪家里的成員。

整件事情是一場噩夢……

經過了這么多年，依然是一場噩夢。但愿你告訴唐曉悠事情的真相以后，我們就能徹底忘記所有這些，永遠不再回想起來。

唐柏虎一定是自殺的。無論這看起來有多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