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緣緣堂主:豐子愷與桐鄉
- 徐玲芬
- 4868字
- 2022-06-09 10:25:55
杭城求學鄉思濃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孟郊的這首小詩,最是觸動游子的心。這一幕場景,這一種體驗,每一個曾經外出求學的游子,應該都是熟悉的。少年豐子愷就是這樣,揮手告別母親,告別家鄉,踏上了外出求學之路。
一
1914年秋,十七歲的豐子愷離開故鄉石門灣,到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上學。臨行前,母親告誡他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理,也關照他許多起居飲食的細節,給他準備學費,置辦行李,還給他制作了一罐豬油炒米粉,做了一個小線板,上面插兩根引線,一一放在他的行李箱里,然后送他出門。目送著兒子,上了船,離了岸,船漸行漸遠,直到看不見,母親嘴角上那嚴肅而慈愛的笑容,在兒子的視線里也漸漸變得模糊。千年運河,載著這個少年,開啟了新的人生之旅。

1918年豐子愷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

浙江省第一師范舊址(徐盈哲 攝)
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前身是創辦于1908年的浙江官立兩級師范學堂,1912年民國政府成立,改名為浙江省立兩級師范學校,1913年又改名為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界頗負盛名的許多前輩都曾在該校任教,如首任校長沈鈞儒,繼任校長經亨頤,教師有夏丏尊、馬敘倫、張宗祥、許壽裳、魯迅、沈尹默、李叔同、姜丹書、堵申甫等知名人士,還有的在豐子愷畢業后來該校任教,如陳望道、劉大白、俞平伯、朱自清、葉圣陶等。他們大多與豐子愷有交往,有的后來成為豐子愷的終身摯友。
豐子愷是該校創辦以來的第五屆學生。當時的學制是五年。豐子愷入學時,校長是經亨頤,他十分注重教學改革,提倡德、智、體、美、群五育并重,尤重德育,注重人格教育,傳播新文化。當時的浙一師無疑是浙江省新文化運動的中心。經亨頤的教學理念,自然吸引了許多與之相投的名師前來執教,如李叔同、夏丏尊、姜丹書、單不廠(音庵)等,開創了藝術教育的新風氣,而豐子愷幸運地成為這些名師的學生。
二
雖然浙一師是一所名校,且名師云集,可初入學的豐子愷,卻成了一個“鄉愁病者”。主要原因是,他小小年紀第一次離開家鄉,離開熟悉的小鎮,來到省城生活,難免思鄉。同時,他開始讀的是預科班,因為與自己期望的很不一樣,初入浙一師時的幾個月,對預科班和學校的生活很不滿意,甚至有點失望。預科班的英文從ABCD教起,算術先教四則運算題,功課太淺了,他有點后悔自己的選擇,早曉得應該去讀中學。再加上豐子愷從小養成自由放任的個性,很不適應學校寄宿生嚴格的集體生活,這使他開始的一年住校生活過得非常痛苦。他后來寫過《寄宿舍生活的回憶》描述這種生活。
由于不習慣住校的寄宿生活,戀慕家庭生活的溫暖,起初幾個月里,他常常想家、想母親,但又說不出口,郁積在胸。當聽到Home, Sweet Home樂曲的旋律與歌詞時,他便會在心里產生強烈的共鳴。他曾在月明之夜,以蹲坑為由,獨自離開自修室,在操場僻遠的一角,對著明月引吭高歌這首樂曲,以發泄鄉愁。
他還寫過一些詩詞作品,抒發心中的淡淡離愁。如《春宵曲》有“故園春色半成塵,正是綠肥紅瘦最傷神”句;《朝中措》中有“如今猶憶,兒時舊學,風雨殘編”句;《滿宮花》中有“異鄉風物故鄉心,鎮日頻相縈繞”句;《減蘭》中有“他鄉作客,每到春來愁如織”句;《西江月》中有“故里音書寂寂,客中歲月悠悠”句。或許有“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成分在里面,但也多少表達了第一次離開家的游子的鄉愁。
三
慢慢地,豐子愷的鄉愁病得到了醫治,而醫者恰恰就是他的同學和老師,以及浙一師的藝術氛圍。
對少年豐子愷來說,最可安慰的是,當時遇到了一個知心同學楊伯豪。楊伯豪是浙江余姚人,豐子愷與楊伯豪同分在甲班,且又在同一個自修室,兩人彼此很談得來,這給令人窒息的苦悶生活增添了一點點歡悅和喜色。楊伯豪個性獨特,具有冷靜的頭腦和卓絕不凡的志向,而豐子愷那時年幼單純,只曉得一味用功讀書,從沒有真正考慮過自己的前途。楊伯豪鼓勵他說:“你自己應該抱定宗旨!”豐子愷對楊伯豪很敬畏,并意識到自己應該有覺悟、有志氣。楊伯豪在生活上對他也很照顧,一次豐子愷發瘧疾,是楊伯豪代豐子愷求寢室長開門取衣服,并送他去調養室休息。楊伯豪對豐子愷說:“你不要過于膽怯而只管服從,凡事只要有道理。”這給豐子愷許多溫暖與激勵。
可是不久,卓爾不群的楊伯豪離開了學校。豐子愷則少了一位私心傾慕的學友,孤獨寂寞,再無人可以傾訴,無處可以排遣。

杭州高級中學校園(前身是浙一師)一角(徐盈哲 攝)
四
事實上,豐子愷選擇進入浙一師一點也沒有錯,他慢慢習慣了學校的生活,他的鄉愁也漸漸被他對音樂、藝術的熱愛所沖淡。因緣際會,豐子愷入了一所名校,受教于諸多名師,玉琢成器,從而奠定了他獻身藝術的志向。一二年級時,豐子愷的學習成績都名列第一,他“各門功課都好,而于文藝尤為資性所近,格外見長”,甚得國文老師單不廠的器重。單老師根據豐子愷名仁,為其取號“子顗”。顗是安靜、和樂的意思,“顗”與“愷”通,后來,“子顗”改為“子愷”。就這樣,“豐仁”與“豐子愷”同時使用。出了校門之后,他就較少用“豐仁”這個正式的名字,而幾乎一直用“豐子愷”這個號了。
對豐子愷一生影響最深的,莫過于李叔同、夏丏尊這兩位恩師。李叔同作為預科生的音樂老師,為豐子愷這一班學生上音樂課,后來又上圖畫課,這位“溫而厲”的先生,從此成為豐子愷藝術道路上的啟蒙者、引導者。三年級開始,豐子愷熱衷于李先生教的西洋畫,而曠廢了許多師范生的功課,學習成績下降,到畢業時,成績排在第二十名了。但他一點也不后悔自己的選擇。而教國文的夏丏尊,則與李叔同爸爸式的教育完全不同,是另一種媽媽式的教育,但同樣令豐子愷十分敬愛,夏先生成了他的文學啟蒙者。那時,豐子愷每寫完一篇文章,都要請夏先生指點一下,他從此深愛上了文學,一生無悔。豐子愷與李、夏之間的這種師生情誼,到出校門后仍然延續,最終他們成為文學藝術道路上的同道者,這實在是莫大的幸運。
因有各位恩師的教導,豐子愷在浙一師,除了學好師范生的功課之外,幾乎全身心投入文學藝術的基礎學習。在浙一師期間的學習生活,無疑是豐子愷一生中很重要的階段,這里可謂是他的文學藝術啟蒙地。而豐子愷初入校時的鄉愁病,也在這樣的藝術氛圍里,慢慢得到治愈。

豐子愷在浙一師的畢業證書
五
轉眼幾年過去,1919年3月13日(農歷二月十二,花朝日),二十二歲的豐子愷奉母命回故鄉石門灣,與徐芮蓀的長女徐力民結婚。
新婚那天,新郎打扮的豐子愷,坐船沿運河到崇德縣城去迎接新娘。徐家是崇德望族,嫁妝豐厚。去時僅一條船,回來時卻用了兩條船,其中徐力民的嫁妝載滿了一條船。全副嫁妝,蔚為壯觀,除了四櫥八箱,枕山、被山等,甚至做壽材的木頭都用紅綾包著隨嫁,還有一個名叫愛鳳的姑娘及姑娘日后出嫁的嫁妝。當時豐家惇德堂老廳樓上因增加了這么多的陪嫁物,負荷過重,咯咯作響。因擔心擱板被壓斷,還用木柱來支撐。崇德望族徐家嫁女的風光與排場,可見一斑。
豐子愷結婚時,曾收到好友楊伯豪的幾首賀詩。其中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圓月半天。鴛鴦三日后,渾不羨神仙。”徐力民是大家閨秀,豐子愷是英俊青年。新婚宴爾,著實令人羨慕。
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們在結婚之后,婚姻美滿,兒女成群。即便后來經歷戰亂與磨難,夫妻倆始終相敬如賓,不離不棄,善始善終,堪稱楷模。

豐子愷(右)與妻子徐力民(左)的合影
石門豐氏與崇德徐氏聯姻,在當時也是一段佳話。實際上,在豐子愷與徐力民結親之前,豐子愷的一位姑母已經嫁到崇德徐家,這一次是親上加親了。豐家與徐家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抗戰逃難時,豐子愷還多次與在家鄉的表侄徐一帆通信,訴說遠情近況。
從結婚這天起,豐子愷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大人了,是一個有家的人了。從此,他對故鄉的牽掛,自然更多了一層情感。
六
豐子愷在杭州讀書期間,最盼望的是每一個寒暑假期的到來,他可以放假回家,放飛心情。家鄉人也張開雙臂,歡迎游子歸來。
他在文章中曾寫到,當時他一回家,便有好多人請他畫人物肖像,那是他兒時的玩意,但到杭州讀書后,接觸了真正的繪畫藝術,他就不太愿意再做這種事情,但有時也無法推辭。尤其是回老家時,常勉為其難,幫鄉里人畫像。
在假期里,有一件事是豐子愷最樂意做的,那就是到他三姐豐滿任校長的石門灣振華女校客串教書先生,做孩子王。
石門灣振華女校是豐子愷的大姐豐瀛(1886—1918)于1912年12月創辦的,地點就在豐家老屋的惇德堂三間廳堂里。這是一所遠近聞名的女子學校,湖州、烏鎮、崇德、新市等地的女學生都前來求學。如茅盾夫人孔德沚,茅盾弟弟沈澤民的夫人、后來成為紅軍女將領的張琴秋,以及張琴秋的表妹錢青等,都曾在振華女校就讀,她們親似姐妹,又都是該校的第一屆學生。
振華女校開始創辦時,豐瀛是首任校長。1918年,豐瀛離世,由豐子愷三姐豐滿接任校長。
豐滿(1891—1975),字庭芳,是振華女校第二任校長。她好書畫,是幾個姐妹中思想較開通且較有學問的一個。她從小靠父親的保護而沒有纏小腳,這在當時石門鎮上比較少見。她剪短頭發也較早,是緊跟時代潮流的新女性。她接替大姐豐瀛任振華女校校長后,為了提高女校的教學水平,曾去杭州的浙江省立女子師范學堂進修。1920年,她與烏鎮的徐叔藩結婚。因婆婆看不慣她的天足和穿齊膝短裙等新式女性的生活方式,婆媳、夫婦關系皆不融洽,以至婚后一年,便不得不離婚。1922年,豐滿到上海專科師范學校深造。豐滿和她后來出生的女兒寧馨,都跟著豐子愷一家生活。
自1919年1月開始,豐子愷奉母親和三姐豐滿之命,利用寒暑假在石門灣振華女校客串當老師,教學生音樂和圖畫課。他還經常舉行班級音樂會和游藝會,指導學生排練。只要豐子愷在學校,校園里的歌聲、琴聲就不斷。那時,豐子愷給小學生們唱應當愛護動物的《貓兒歌》:“貓兒坐在太陽里,眼睛布細線;貓兒走到暗洞里,眼睛放大亮兮兮,好像黑圍棋。”還有以烏鴉反哺暗示孩子應該孝敬父母的《烏鴉歌》:“烏鴉烏鴉對我叫,烏鴉真正孝;烏鴉老了不能飛,對著小鳥啼。小鳥朝朝打食歸,打食歸來先喂母,母親從前喂過我。”他也教孩子們唱《長城歌》,教導他們熱愛祖國。
豐子愷授課深入淺出,很受學生歡迎,也得到了他的母親和三姐的認可。一次,三年級一個姓錢的女學生,因小名叫補金,同學給其起了綽號“補釘”,以取笑作樂,該學生被氣哭了。豐子愷問明原因,一邊教育學生們不可起綽號取笑同學,一邊安慰該學生,并為她取名錢青,還根據古詩“青青子矜”一句,為其取字子矜,使該學生破涕為笑。錢青后來成為著名作家,曾留學日本。她寫過《豐子愷與故鄉女校》《豐子愷的母親》等文章,記述當年自己在振華女校讀書的情況、豐子愷與振華女校的關系,以及對豐子愷母親為人處事、教育子女等往事,認為豐子愷一生為人淳樸敦厚,也是秉承了其母親的言傳身教。
七
1919年7月,二十二歲的豐子愷從浙一師畢業,拿到了第二十號畢業證書。畢業證書上寫的是:
學生豐仁系浙江省崇德縣人,現年二十二歲,在本校本科第一部修業期滿,考查成績及格,準予畢業。此證。
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長 經亨頤
中華民國八年七月□日
豐子愷雇了一條船,將自己的衣被等日用品及老師李叔同贈送給他的書籍等都裝到船上,告別浙一師,告別杭州,沿京杭運河回到了故鄉石門灣。
當他的船靠近后河邊老屋的時候,鎮上的人都來看熱鬧。大家一看滿滿一船東西,都以為他帶來了什么珍貴寶物呢,競相觀看。后來看到他載回來的只是一船書和日用品,都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點大失所望。
當然,這些書和物品,對豐子愷來說無疑是珍貴寶物。因為這里面有他的老師李叔同贈送給他的紀念物,包括李叔同親筆自撰的一個詩詞手卷,一部殘缺不全的《莎士比亞全集》原著,李叔同在俗時的一包照片,一冊明劉宗周著的《人譜》,這些全都凝結著老師的心血與教誨,于豐子愷當然是極為難得的寶貝了。可惜的是,抗戰爆發后,這一船東西與緣緣堂一起,全部化為灰燼。老師留給豐子愷的念想也就只能活在回憶里了。
豐子愷回家以后,一個表兄介紹他到本縣做小學循環指導員,月薪三十元。母親認為這份差事不錯,又可以不離開家。但豐子愷遲遲不下決定,他在等待時機。在他心里,自然不甘心只做一名小學老師。藝術的夢想,早在他的心里播下了種子,等待發芽、長成的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