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VIP病房很大,家具應有盡有,簡約溫馨的布置像星級酒店的房間,卻藏不住醫院里特有的死寂氣氛。
程父躺在里頭的病床上,看護坐在一旁貼心照料,程銘走進病房,喊了聲:“爸。”
“阿銘,你來啦?”一見到兒子來訪,程父高興地坐了起來。
程銘見爸爸的臉色還不錯,欣慰地坐下,關心問:“身體還好嗎?”
“我這病只會越來越嚴重,不會好了。”
“沒惡化就算好轉,你不要氣餒。”
“醫生都說只剩半年了,要我怎么樂觀?”
“但醫生也說有人確診肝癌晚期后,又活了二到五年。”
“二到五年也不算長。”程父嘆了一口氣,又說:“我已經請律師擬好遺書,也向阿恒交代好后事。”
程恒是程銘的哥哥,年紀大程銘八歲,繼承了程父的商業頭腦,程父知道程銘無心經營公司,所以把事業都交給程恒管理。
程恒的性情穩重,從小成績優異,加上兄弟倆的年齡差異大,程銘自小非常敬重這位兄長,對哥哥的態度畢恭畢敬。
程父握住程銘的手,語重心長的道:“阿銘,你也別成天只想玩音樂,偶爾跟著哥哥學做生意,知道嗎?”
“爸,你知道我對那些沒興趣………”
“玩音樂賺不了錢,難不成以后只靠我留給你的遺產生活嗎?”
程父以前從不勉強程銘經商,但他的大限已至,不得不趁現在多勸幾句,他真擔心程銘以后成不了大事。
“你就別擔心那些了,專心養好身子吧,我出社會的事還久著呢!”
“你出社會的事還久,但我的命不長啊……”
望著爸爸骨瘦如柴的身軀,程銘的心里好不舍,曾經威風凜凜的一家之主竟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癌癥快速奪走他的生命力及意志力,這半年來他經常唉聲嘆氣,想法也非常悲觀。
程父太過消瘦,步態總是顫顫巍巍的,他大部分時間都躺在病床上,躺床的時間一久,大腦便忍不住胡思亂想,也容易回憶往事。
他常常想起年輕時八面威風的自己、溫柔賢淑的妻子、一家四口出游的畫面………以及,三年前認識的李淑芬。
“阿銘,你還記得李阿姨嗎?”程父沒由來的問。
聽到這個名字,程銘心頭一驚,故作鎮定的答:“有點印象,怎么突然說起她?”
“我這輩子就愛過兩個女人,一個是你媽,另一個就是她,她們都死得早,如今我也快去陪她們了。”程父閉了閉眼回憶這一生最重要的兩名女子倩影,“你媽死而無憾,大概重新投胎了,但淑芬死不瞑目,恐怕還在陰間等我吧?”
“李阿姨自殺不是你的錯…………她肯定明白的,你不要再內疚。”
程父淚眼婆娑,哽咽地回憶往事,“你媽走后,我成天郁郁寡歡,只有淑芬理解我的心痛,她雖然是個酒女,但確實是個好女人.……無奈當時的我不夠堅定,承受不了公司和親戚對她的嫌棄,殘忍地疏遠了她………所以、所以她才會………”
“那時候大家反對你和她來往,可是你還是很疼她啊!后來你患肝硬化,為了不耽誤她才決定分手的,你一直為李阿姨著想,你沒有對不起她,真的不需要自責………”
三年前的往事對程銘來說仍是記憶猶新,他清楚記得爸爸有多么疼愛李阿姨,因為李阿姨的身分特殊,親朋好友全在看爸爸的笑話,但爸爸不在乎,為了愛情甘愿淪為笑柄,他對李阿姨已經仁至義盡!
若不是爸爸當年被診斷肝硬化,醫生甚至預期不久后會惡化成肝癌,爸爸肯定不會選擇分手,說不定現在已經娶李阿姨為妻了。
“我當時確實在愛情和面子之間猶豫了,還沒確定生病前,我和淑芬就吵過很多次,她很愛我、對我一心一意,是我軟弱,沒能對她付出全部,是我辜負了她……”
三年前李淑芬自殺身亡后,程父身心重創,即使花大錢調養身子,健康狀況還是每況愈下,甚至年僅六十就癌癥晚期,
就算程父當年愧對李淑芬,現在也該還清了,再說,促使李淑芬心生死意的人,不是他爸爸,而是………程銘思及此,不自覺的握緊拳頭,內心百感交集。
“我還記得淑芬喪禮那天,她女兒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憤恨,是我奪走她的媽媽,剝奪她唯一的親人,我對不起淑芬,也對不起那個孩子……”程父吸吸鼻子,“聽說那女孩后來被富裕的親戚收養,不曉得過得好不好……我真想見她一面,親口向她道歉。”
“其實她………”程銘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把話吞回肚里。
他說不出口。
他說不出他找到那個孩子了,而且還愛上了她。
他也不敢想像,李一桐若是知道母親當年交往的男子正是他父親,又是做何反應……
程父說到激動處,程恒突然打開病房門,他一身西裝筆挺,十足的大老板架子。
他一進病房就看見父親淚流滿面,異地問:“爸,你怎么哭了?”
“哥,你來了。”程銘站起身來,把靠近病床的位子讓給兄長。
“爸,哪里不舒服嗎?”程恒瞪著看護,訓斥:“你是怎么顧的?病人哭成這樣,也不懂得按急救鈴?”
看護正想解釋程父流淚的原因,程銘插嘴:“他想起李阿姨,所以才哭的………”
聞言,程恒臉色一沉,“別再想那個女人了,不就是個妄想嫁入豪門的酒女?”
“阿恒,我知道你不喜歡李阿姨,但她都過世三年了,別這樣稱呼死者!”程父不悅地糾正程恒的說詞。
三年前,程家親戚全認為李淑芬接近程父是不懷好意,程恒也是,他非常看不起李淑芬,極力反對父親和她來往,得知李淑芬自殺的消息時,也只是冷冷說一句:“拿不到錢就鬧自殺,未免太老套?”
即使李淑芬過世已久,他也從未喊過一聲【李阿姨】,總是用【那個酒女】來稱呼李淑芬。
“哥,我也覺得死者為大,還是尊敬點比較好。”程銘也幫著父親說話。
程恒瞧一眼程銘,“你以前也很討厭那個酒女,不是嗎?她來家里的時候,你從沒給過好臉色,現在喊她李阿姨她也聽不到,何必假惺惺?”
“夠了!”程父制止兒子們再評論李淑芬,“我知道你們都討厭她,認為她是為了錢和我交往,但我告訴你們,她一毛錢也沒向我討過!我送她貴重禮物,她也不收!她活著的時候,你們誤會她,現在她死了,給她一份尊重很難嗎?”
程父自認對不起李淑芬、對不起她的女兒,實在不忍心眼見兒子們再批評她。
記得他倆交往的時候,李淑芬總是穿著樸素,也不喜歡逛商店,約會時選擇去公園牽手散步,吃吃路邊攤,和李淑芬在一起的時候,程父經常忘記大老板的身分,覺得自己就像個年輕的純情小伙子。
李淑芬幫他找回最純粹的愛情,陪著他走出喪偶的創傷。
李淑芬不介意他年紀大,不要他送的金銀珠寶,所以他也不在意她的抑郁癥,也陪著她定期回醫院拿藥,這樣單純而美好的愛情,兒子們卻不看好,直罵李淑芬就是個貪財女子。
他很氣,也曾經動搖過,直到李淑芬選擇以死證明她的愛,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愚蠢,李淑芬是真的不要錢,只要他的人。
他害死一個好女人,也害慘她的獨生女,這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機會見到李阿姨的女兒,爸,你會很高興嗎?”程銘吞吞吐吐地問。
“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欠她一句抱歉。”程父抹抹臉,眼角帶淚,我真想見她一面,請求她的原諒。
程恒見父親如此,想著爸爸來日不多,心也有些軟了,他問:“我請人去找她吧?找一個女孩子不會太難。”
程父立刻搖頭,“我想找她還不容易?但僅僅找到她的人沒有用,我希望她愿意見我,倘若她不愿意,又何必強迫她來?”
程銘垂下頭,千思萬緒涌上心頭,父親的日子不多了,他很想替父親了卻遺憾,但一想李一桐咬牙切齒地描述她母親死前的生活,就知道李一桐有多么怨恨他爸爸,他甚至不敢對她坦承父親的身份。
而且,程銘還隱瞞了另一件秘密——當年害李淑芬含恨而死的,不是程父,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