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元旦

“小桐，覺得冷嗎？”

李一桐的故事說到和程先生吃飯的橋段，突然停了下來，程銘擔心她著涼，伸手想幫她關上窗戶，不料被李一桐阻止，“別關，我想吹吹風。”

“至少加件衣服。”程銘從旁邊拿來自己的外套，溫柔地披在李一桐肩上，“你媽媽和程先生后來怎么樣了？”

“去年春天的時候，我媽似乎又發病了，抑郁癥就是這樣，就算定時吃藥，有時候也壓不住病情，那陣子她又開始胡言亂語，老說什么想去死，還說程先生不要她了…………因為她的病情不太好，我也一直沒機會見到程叔叔。”

當時的李一桐已經放下對程先生的戒心，也很期待認識程叔叔，有時候也會幻想擁有父親的生活，但見母親舊病復發，又聽母親埋怨程先生態度冷淡，李一桐認為母親和程先生終究走不長遠，為了避免母親被拋棄時太難過，她再次勸母親分手，希望這段戀情好聚好散。

但李淑芬的態度一如最初，她堅持程先生是好男人，母女倆又開始為了程先生的事吵架，甚至一度冷戰。

“我才是真心為她好的人，為什么我媽就是不懂？”李一桐至今回憶往事，仍是感到非常氣憤，“如果她早點聽我的話，后來就不會死得那么慘……”

李一桐強烈反對程先生時，李淑芬拼了命維護他，但與程先生約完會回家后，她又不斷向女兒抱怨他的行為，李一桐勸分手時，李淑芬又不高興，搞得李一桐快要發瘋。

李淑芬不只一次說過程先生不像剛開始那樣溫柔，兩人也越來越沒有話聊，程先生還會掛她電話，她懷疑程先生移情別戀……李一桐聽了太多程先生的壞話，對這位程先生僅存的好感也蕩然無存。

“程叔叔果然就如同那些酒場作樂的男子，花心、不負責任，玩膩女人就隨便拋棄。聽我媽說，他和公司的秘書搞上了，傷心欲絕之下她又開始自殘，病情越來越差，卻不肯去看醫生，我們老是起爭執，三天兩頭就大吵。”李一桐抿抿嘴唇，繼續說：“直到四月二十號那天，我媽起四點多就起床，不知怎么地，我也特別早醒，我們一起站在陽臺看日出，我媽第一次說起我的生父……”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的父親大她二十歲，我媽是他的情人，那個男人花言巧語騙我媽說會娶她，但一得知我媽懷孕，馬上就避而不見，我媽當年堅持生下我，想著用孩子來挽回那個男人的心，最后當然失敗了，成了受人嘲笑的單親媽媽。”

“你見過生父嗎？”

“沒有。”

“你想見他嗎？”

李一桐搖了搖頭，“我不想見他，對我來說，他只是個陌生人。”

“這樣啊…………”

“我媽說這些話的時候異常地心平氣和，我問她為什么突然提起父親，她回答總要讓我知道自己的來歷，那天她還說了很多年輕時的往事，像是要把她的一生都交代清楚。”

那是一個幸福的早晨。

母女倆靠在陽臺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涼風徐徐、晨光閃耀，一切是那么美好，李一桐永遠記得那日母親嘴角的笑容，以及那天清晨所見的風景。

與母親相守的十六年里，那是她最開心的一天。

“看完日出后，我們還一起下廚做早餐，出門上學時，我媽抱了我，告訴我她很愛我………”李一桐停了下，幾秒后才再開口：“同一天，她燒炭自殺了。”

程銘心頭一驚，“怎、怎么會……”

“其實也沒什么好意外的，她早上聊了那么多，就是做好尋死的準備。”

李一桐的面容很冷靜，簡直不像在訴說自己的事，程銘吃驚地望著她，李一桐究竟是如何強迫自己變得堅強，才能在提及母親的死亡時也保持鎮定？

程銘抬起手，打算拍拍李一桐的背，卻被她拒絕：“你不用安慰我，我沒事的，也不會哭，我已經決定不哭了。”

“小桐………”

“我媽送進醫院后還有一口氣，我從她的外套口袋翻出那個男人的手機號碼，打電話給他，希望他能來一趟醫院，畢竟我媽是真的愛他…………電話接通后，我對著話筒喊程叔叔，我是李淑芬的女兒，我媽媽燒炭自殺，她快死了，你可不可來見她最后一面，對方沒出聲，殘忍地掛斷電話，我不死心又打了好幾通，全都被掛斷，也許我媽感知到程叔叔的無情，沒多久就斷氣了。”

雖然李一桐說不用安慰，程銘仍是撫了撫她的背，“不要勉強自己，想哭就哭吧………”

“我媽死去之后，很多人也叫我哭，大人說你還只是個孩子，你可以放聲大哭，我覺得很諷刺，我媽在世時，大家要求我不能孩子氣、必須做個懂事的小大人，直到我失去媽媽，他們才允許我做回孩子。”

如果可以拿童年以及當孩子的所有權利去換回母親，她愿意。

但世界上沒有這么好的交易，她哭、她求、她哀號，她就算拿全世界去換，媽媽還是活不過來了。

她曾經很厭煩接到派出所和醫院的電話，那表示母親又出事了；她也曾經痛恨母親的不爭氣，為一個男人與她爭論不休；母親這輩子惹出很多麻煩，她收拾爛攤子收得很痛苦。

可是，往后她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