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草長鶯飛。
姜山鎮(zhèn)位處東洲大陸西南,溫暖濕熱,土地密林廣袤。
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槐樹下,少女舉著一柄奇怪的巨大黑布傘,將樹蔭細(xì)縫里投下的陽光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傘下罩著的,是一個躺在藤編躺椅上的垂髫女童。
旁邊兩三個少女拿著蒲扇給她扇風(fēng),明明身上穿的也就是簡單的粗布麻衣,奢靡享樂的派頭一點不輸世家貴族。
一身低調(diào)的青色道袍,仍然難掩芝蘭玉樹的修士走在田埂上,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引得道路兩旁插秧的男男女女紛紛側(cè)目。
這修士圍著大槐樹旁轉(zhuǎn)悠了幾圈,像是在觀測打量什么,半晌,才來到這女童面前。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伺候女童的幾個少女乍見修士,眼中滿是激動,連打扇都忘了,那假寐的小女孩卻只是掀開眼皮,圓潤杏眼極為冷淡打量了他一眼。
“姜芷蘭。”
作為一宗掌門,玄清從未受過如此冷遇。
但看在混沌珠的面子上,他不動聲色將這口氣忍了,溫和地自報家門,說明來意:“吾乃天玄宗修士,觀你天資聰慧,可愿入我門下修煉?”
“不愿。”
幾乎是話音剛落,姜芷蘭就不假思索地拒絕了。
“為何不愿?”玄清不解,“修煉仙道,從此便可超脫凡人,再不受生老病死之苦。”
她身旁打扇的兩個女孩做夢都期盼著雞犬升天,連忙應(yīng)聲游說道:“是啊是啊!修士能上天入地,還能長生不老呢!芷蘭,這可是個大好機(jī)會啊……”
玄清在心里贊道,對啊!這才是常人的想法。
“噢?”閉眼的姜芷蘭聽了這話,卻是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唇角,“照你們這么說,修士就不會死了?那大宗門里同門傾軋,修士間殺人奪寶的事,茶館的說書先生怎么天天說?”
“這……”女孩們不說話了。
饒是見多識廣如玄清,乍聽這番話都是一愣。
東洲仙門林立,無論世家大族還是窮苦庶民皆對修煉成仙長生不老向往癡迷,至于修煉后會面對多少血雨腥風(fēng),他們只當(dāng)個無關(guān)痛癢的八卦談資,并不放在心上。
畢竟所有人心底里都希望自己是幸運兒,而不是別人的踏腳石。
想法如此敏銳,實在成熟得不像只有九歲的孩子。玄清想道。
姜芷蘭說完,興致缺缺閉上眼,似乎下一刻又要沉入夢鄉(xiāng),“不切實際的夢,勸你們還是少做。”
“其實……”一直沉默地打扇的大丫忍不住小聲道,“那也總比我們凡人身不由己來得好啊……”
她今年十五,馬上到了要談婚論嫁的年紀(jì),要不是姜芷蘭工錢給得多,又指明了不肯換人,她親娘早就把她賣給了鎮(zhèn)上的老秀才做填房小妾。
男女修士才配談平等,這世道平民的命不值錢,女孩的更是格外不值錢。
玄清聽了這話,也才找回被姜芷蘭帶偏的思路,含笑勸道:“做了修士確實不能說是毫無危機(jī)。但比起凡人,卻自由自在得多。你小小年紀(jì)便有如此見地,修煉一途定能走得很長,何必妄自菲薄?”
“菲薄?”姜芷蘭平靜地抬眼看他。
那張幼態(tài)圓潤的可愛小臉上,一雙圓圓的眼瞳卻像兩泓平靜的激不起半點波瀾的湖水,死氣沉沉,窺不見半絲光亮。
“凡人匆匆一生,于我而言都漫長得讓人厭煩。想收徒你找別人,我沒興趣。”
再三受挫,玄清何嘗不想瀟灑轉(zhuǎn)身離開。
活了這么大年紀(jì),從來只有弟子門徒對他求而不得,他何時做過這種熱臉貼冷屁股的事!
于是,他沒有開口再勸,心里懷著期待,悄悄地用手指將腰間錦囊撥開一條細(xì)縫,希望混沌珠像之前的許多次一般,已經(jīng)熄滅了光亮。
然而,那顆從未這樣亮過的珠子非但沒熄,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錦囊里飛出,像乳燕投林般奔向姜芷蘭心口。
他連阻攔都沒來得及。
“啊——!”姜芷蘭只覺心口劇痛,仿佛有千萬根燒紅了的針尖刺向她四肢百骸,難忍難挨的滋味無法形容。她面目扭曲地咬緊了牙關(guān),只來得發(fā)出一聲痛呼,便昏了過去。
再次睜眼醒來,她已經(jīng)回到家中熟悉的床榻上,堂屋里嘈雜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女兒咋還沒醒?你到底對她做了什么!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修士竟敢光天化日就殺人,大家伙可一定幫我討回公道啊!”這是她爹姜大山嚎喪的聲音。
這個自私懦弱的男人,心里巴不得她真死了,好將她置辦的東西收入囊中,最好再訛上一筆,休妻再娶。
演得卻這般唱作俱佳,聲淚俱下,不知道的,恐怕還真以為這一家孝女賢爹,其樂融融呢……
她看著上方年久失修的房頂,嘴角扯起一個諷刺的弧度。
感受著身上惱人的劇痛漸漸消失,姜芷蘭下床穿鞋,推開了房門。
“吵死了,閉嘴!”
一場鬧劇戛然而止。
被一眾鄉(xiāng)民七嘴八舌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玄清如蒙大赦:“你醒了!”
“之前……”
芷蘭剛張口,玄清就搶話道:“先前的事涉及門派機(jī)密,我單獨與你解釋。”
姜芷蘭皺眉,卻還是朝眾人道:“你們都出去吧,我和他單聊。”
在場諸位幾乎都在姜芷蘭手底下領(lǐng)過工錢,還是很聽她的話的,熱心更甚的識時務(wù)者,還將不依不饒要留下來的姜大山也拖了出去。
“那顆珠子是什么?”姜芷蘭余痛未消,并沒什么力氣,她扶著桌子坐下來,順便給自己倒了杯水潤喉嚨。
她不招呼,玄清也施施然在她對面落座。
憶起送姜芷蘭回屋時在房里看到的那滿滿一柜的閑雜話本和窗臺前的筆墨紙硯,他默了默,決定對這個聰明淡漠的小女孩據(jù)實以告。
“那是我天玄宗門派至寶,它選中了你,助你修煉,只因你是天道指引之人,可救萬民于水火。”
他說得情真意切,救世主卻不為所動。
“把它取出來。”
“取……出來?”動之以情失敗,玄清不可置信地噎住,想起先前大槐樹下的處處受挫的交談,倒也很快調(diào)整好心態(tài)。
“我取不出來。”在姜芷蘭蹙眉審視的目光中,他認(rèn)真解釋道:“你高看我了,它要選你,不是我想取就能取的。”
在一片寂靜的沉默中,他努力爭取道:“實不相瞞,本座乃天玄宗掌門——玄清。天玄宗你知道吧?拜我為師,本座不會虧待你的。”
姜芷蘭倒沒質(zhì)疑他的身份,只淡淡對這個連一顆珠子都奈何不了的掌門說道。
“聽說過,一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宗門。”
修仙門派的恩怨情仇向來是茶樓酒館最熱門的談資,當(dāng)下風(fēng)頭正盛,號稱第一仙門的當(dāng)屬清豐門,據(jù)說人才濟(jì)濟(jì),聲勢浩大。天玄宗也同樣名聲在外,只因它祖上闊過,如今卻江河日下,一瀉千里。
據(jù)說這幾年已經(jīng)淪落到連長老都四處推銷丹藥法器,眼看倒閉在即,在萬宗榜上儼然有俯沖倒數(shù)第一宗門的勢頭。
這種破落宗門,別說讓她當(dāng)掌門徒弟,就是讓她去當(dāng)掌門,她也沒興趣。
“什么窮得叮當(dāng)響!”猝不及防被戳了肺管子,玄清忿忿駁道:“那都是其他宗門覬覦我天玄宗人才濟(jì)濟(jì),造謠瞎傳的!”
姜芷蘭不置可否。
破落了還能招人恨,聽起來更沒前途。
“有件事,必須提醒你啊。”見她八風(fēng)不動,玄清只好丑話說在前頭,“這顆珠子能助人修煉一日千里,也會招來各方覬覦,甚至包括妖獸。你可知,姜山鎮(zhèn)本是人族地盤,歷來少有妖獸出沒,若非本座護(hù)法掩住這珠子氣息,你早被四方聞味而來的妖獸啃得渣都不剩。”
“……”姜芷蘭只覺得自己遇見這混賬修士和這倒霉珠子,實乃倒了八輩子血霉。
但這些想法,她半點沒表現(xiàn)在臉上,反而支著下巴,傾身向前,仰頭用一雙圓圓的葡萄大眼認(rèn)真地看著玄清。
“所以你的意思是,除了拜你為師,修煉成仙,我走投無路了是嗎?”
“話不能這么說……”玄清抬手欲揉眉心,又覺得在一個小孩面前失了顏面,遂嘆氣道,“不過,意思確實也差不多。”
“噢,這樣啊……”
玄清被她盯得寒毛直豎時,姜芷蘭忽然彎起唇角笑了笑。
“若我得道,第一件事,就是過河拆橋宰了你呢?”
她笑得天真單純,仿佛并不是在說殺一個人,而是在講輕飄飄捏死一只螞蟻。
正因如此,那種孩童近乎無知的邪惡才讓人寒意頓生,一時分不清這話是認(rèn)真還是……
“跟你開玩笑的。”氣氛凝滯之時,姜芷蘭忽然撲哧一笑,像是破了功。
“我答應(yīng)拜你為師。”她坐回去,又恢復(fù)成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不過,我得帶兩個人在身邊伺候我,這要求不算過分吧?”
“嗯?”玄清其實腦子此刻還像一團(tuán)漿糊,還沒從剛才的沖擊里緩過神來。
過了一會,他才猶豫的點頭答應(yīng),但又提點道:“你若實在要帶當(dāng)然也可以,但你得想清楚了,凡人與修士不同,他們無法修煉,會生老病死,你卻不會。”
日復(fù)一日看著自己的親人老死,對于修士來說,易生心魔。
“嗯。”姜芷蘭點頭應(yīng)下。
看那敷衍的神情,分明半點也沒聽進(jìn)去。
玄清……玄清這天在心里已經(jīng)不知道嘆過多少氣了,嘆不動了。
他有種極為強(qiáng)烈的預(yù)感,收姜芷蘭為徒后,這樣郁悶的日子將會成為常態(tài)。
與玄清談妥后,姜芷蘭走出屋外,向眾人宣告她將要去修仙。
“芷蘭小姐,那你們家的田……”村民迫不及待問道。姜芷蘭家的田產(chǎn)全是她置辦的,收租發(fā)工錢的事連她爹姜大山插不上一點嘴。她要是走了,大家的好日子不知道還能過多久……
“這個月做工的錢,我十倍發(fā)給你們,就當(dāng)是遣散費了。今后你們自尋出路,我管不著,也不會管。”
“至于這些田產(chǎn),姜大山,我可以給你五成,你給我娘一封簽字畫押的和離書。”姜芷蘭對自己親爹一貫沒有半分好臉色,“你如果不想要,我就把它們都賣了,一點都不留。”
“誰說我不要了!”原本還想拿喬的姜大山趕緊應(yīng)聲道,不敢再表現(xiàn)半點不滿。
“剩下的一半,兩成送給大家,還有三成……”姜芷蘭視線移向不遠(yuǎn)處那個低頭握著黑傘,唯一沒敢看她的少女。
她垂下眼眸,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對一個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擠,生怕一會兒分田產(chǎn)輪不上她的婦人點名道。
“姜桂蓉,我和你買個人。”
……
待姜芷蘭有條不紊地安排完事情,眾人散去,旁觀許久的玄清才走到她身旁。
“手上這么多田產(chǎn),一點都不給自己留?”
玄清實在看不透自己這個小徒弟,待人冷漠強(qiáng)勢,卻不狠辣,方才出手豁達(dá)得甚至勉強(qiáng)說得上善良。單看圍觀眾人對她敬畏卻不害怕的態(tài)度便能看出端倪,少數(shù)人哪怕心里藏著厭憎,也不敢表現(xiàn)得太明顯。
而這一切,姜芷蘭應(yīng)當(dāng)很清楚,卻毫不在乎。
“從富戶那薅羊毛薅來的,有什么舍不得?”姜芷蘭冷冷瞟他,“去了天玄宗,天高皇帝遠(yuǎn),我就更管不著了。”
理虧的玄清摸了摸鼻子,轉(zhuǎn)移話題道:“剛才買那丫頭,你要帶她去天玄宗?”
他就算是再沒眼色,也能看出來這丫頭對他爹的厭煩,那么她要帶去宗門的兩個人就很明顯了。
對于這個倒貼的便宜師父,除了夾槍帶棒,姜芷蘭就只剩下愛搭不理。
“嗯。”
“她很招你喜歡?”
“是啊。”姜芷蘭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仿佛將他想要投其所好拉近師徒距離的小心思,瞬間看得清清楚楚,“她乖巧話少,我就喜歡這種人。”
“……”
那他恐怕注定要招徒弟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