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三,道利,”唐紫咬著發簪,話音在口腔里震蕩,“把你們的頭伸過來……”
她一手固定住團好的秀發,一手取下口中的發簪,垂頭插入發束之中。垂頭之時她杏眼微睜,抬起眼眸透過上睫毛,看向山頭緩緩走來的付百一。
這是個江湖氣息濃厚的男子,身上的刺青帶著金蘭寨特有的寓意:左肩胛的鯉魚紋上,每刺有一枚星辰,就代表一條人命(尋常百姓商賈的性命是不算的,須是其他匪盜的性命)。
唐紫草草數了一下,不下十來枚星辰。
他手中的斧柄,是一整根崖柏車削的,保留了疤眼,“盤”滿深淺不一的油光。
“這位好漢,”唐紫整理好頭發,抬起頭直視,“我們就倆人,至于這么大陣仗么?”
她語氣輕松,語調平和,不緊不慢地伸出兩只手掌,輕輕放在二蛇的底座上。
與唐紫的淡然相反,黑娃緊張地四處環視,注意著四周的異動。他擔心不經意間射來一支冷箭,或是這百十來人陡然擲出幾柄長矛。
“弟兄們都想過來看看熱鬧,”付百一打了哈哈,一腳踏上棵傾倒的枯木,“我們只是求財罷了,你割舍些錢財下來,讓我的弟兄們買幾壇好酒,便放你過去。”
他單手倒拎長斧,高高舉起后松開五指,任由斧頭自然落下。
只聽一聲悶響,鋒利的斧刃扎入枯木一指之深。
他這是匪盜間展露誠意的舉動,表明自己無意打斗。他付百一也沒想到,翻過山頭見得真身后,才知是踢到了釘子。
眼前這女子,從始至終沒漏出一絲慌亂,十足鎮定有恃無恐。他落草為寇七載,識人無數,是否外強中干他一眼便知。
這人有所仰仗,付百一心里暗自忖道。
“買路錢是吧?”唐紫一臉漠然地反問道。
他不料眼前的女子,給了臺階卻不愿下來,簡短幾個字里的口氣,滿是不愿支付的意味。
他不免皺起眉來,抬手將長斧“哧”地一聲拔了出來。
身后的弟兄見他這舉動,紛紛心領神會,擺開了架勢,隨時準備動手。
這回輪到黑娃皺眉了,剛剛緩和下來的氣氛,只因唐紫一句話又緊繃起來。
唐紫在想什么?他不解地看向她的側顏,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唐紫,還是破財消災吧!”他提議道。
孰料,唐紫搖搖頭,反倒趕在他前面,將靈元注入了二蛇的底座。
“這……”他顯然不解,想說這不是唐紫的作風。
“是這樣的,換做是早些年月,金蘭寨還在的時候,”唐紫只用了幾息的功夫,就灌注好了靈元,“這錢給就給了,權當買個信物,后面的路途便再無阻攔。而今你給了這一處,往后還不知有多少處等著……”
若是百八十個修士將她攔住,這錢她是無論如何都要給的,別人不提她都會主動給。
但是凡人就不一樣了,不值當。
“是修士!”付百一身后有人議論道。
“御獸的修士!”有人補充道。
“修士又怎樣?”也有人不知死活,“我們殺的修士還少了嗎?”
是了,百八十人以命相博,尋常修士還是會忌憚的。一些初出茅廬的修士,更是無力招架,稍有不慎就是殞落的下場。
付百一警惕地看了看道三道利,直覺使他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這兩條蛇很棘手,他想。
“大當家的!上還是不上,你盡管言語!”有人起哄道。
“大當家的,綁了就是了,當豬賣掉!”
“哈哈哈哈哈……”
他們鬧哄哄的,緊隨付百一的腳步越過了枯木,將包圍唐紫的口袋慢慢收攏。
付百一兩手虛握斧柄,即像是領隊又如同被人架著,向前走去。他也沒有辦法,這隊伍并不是鐵板一塊,方才起哄的人,都是對他頗有微詞的家伙。
黑娃人群見人群慢慢靠攏,連忙兩手緊握,催動起靈元戒備。
手心滿是汗水。
他打開元海至今,僅僅用來獵殺過山獸飛禽,況且都是些尋常的獵物。至于月熊山豬之類的猛獸,他都遠遠避開。
總而言之,實戰經驗幾乎為零就是了。
“喝!居然是兩個修士!”有人嘆道,“還以為是個雜役。”
“瞧他那緊張的樣子,怕是剛剛越過龍門吧!”
大風大浪里過來的人,無所畏懼地跟著,他們是真的殺過修士。一回生二回熟的,也就看淡了。
只有那些新加入的家伙,才會畏懼地放緩腳步,慢慢掉在了隊伍后面。
大浪淘沙便是這樣了,眼前這些草寇,此刻肉眼可見的分成了兩波。
“有點東西,”唐紫看向付百一,笑著贊許道,“你的這些弟兄們都不錯……”
她見只有寥寥幾人,怯弱地縮緊了腳步,于是眉目一轉,心頭已然冒出了新的想法。
“現在才拍馬屁,你不覺得晚了么?”
說這話的不是付百一,而是位中氣十足的頭人。他肩頭刺有六枚星辰,四枚小的是匪盜,兩枚大的是修士。
對此,唐紫只是一聲冷哼。
她心神一沉的須彌,恰有山風吹來,鼓動得她衣衫獵獵作響。
發尾紛飛之時,她面容冷峻。
眉間、臉頰、脖頸、手背、虎口……在胸口的吊墜“咔”地一聲展開那刻,盡數亮起枚枚印記。
月蠶、膜翅、猥鼠、守宮、龍鯉……
恰似草寇們引以為傲的星辰,在唐紫身上,陡然射出利劍似的光芒!
“不好!”
頭人一聲嘶吼,頓時汗毛倒立,滿眼驚懼!
“道三,道利,”唐紫一字一頓地點著名字,冷聲道,“到你們了!”
此言一出。
眾寇只聞無數貝殼碰撞的脆響,那女子肩上腳下的怪蛇,鱗片像炸了毛的貓,海膽似的蓬開。繼而是慘白的光茫自縫隙里,狂怒噴涌。
“吼!”
“吼!”
聲波,氣浪,兩聲石破天驚的巨吼,裹挾著潮濕陰冷的腥氣。
厚實的草甸如同狂風拂過伏倒。
這山坡上驟然炸開深冬的大雪,片片渾如鵝羽,或灰或白或紅,又在剎那之間內斂凝形。
人群里,癡傻的有,狂奔的有,怒罵的亦有。
無論是何心態,盡皆目睹兩道巍峨的陰影,以撐天之資遮蔽眼眸。
付百一揚起頭,后腦勺幾乎貼到了脊背,手中的長斧脫手落下。
“你們現在拍馬屁,我不覺得晚。”
唐紫立在蟒頭,朗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