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的夜已有了秋天的寒涼。
穆元朝命侍從全部退下，獨自與蕭瑾庭兩人并排坐在寢殿外的廊下。
“青州此行，聽說你立了不少功。”
蕭瑾庭心不在焉地輕輕嗯了聲。
“白天的時候，赫連天光說他許了你兩個心愿，我好奇，你跟他提了什么呀？”
這一次，蕭瑾庭沒有回應。
“......瑾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蕭瑾庭轉過頭來，原本游離的眼神漸漸聚焦在穆元朝如湖水般深邃的雙眸中，在那里，他看到了自己。
“元朝，我......”
話沒出口，只見一把飛刀朝蕭瑾庭飛來，正中他旁邊的柱子上。一個身影緊隨其后從黑暗中朝他們走來。
“周游？你這是做什么？”蕭瑾庭看清了來人的臉。
周游走到蕭瑾庭跟前，惡狠狠道：“來殺了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偽君子！”說著，拔出柱子上的短刀朝他揮去。
蕭瑾庭一個側身躲開。
“你用這么卑劣下流的手段得到女人，還好意思標榜自己是正人君子？我呸！”
只見二人纏斗起來，穆元朝在一旁想要找時機拉住他們。
“住手！”一個女人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盧晚吟走到周游身邊，將他高舉短刀的手臂拉下。
“師兄，好久不見。”
周游的眼眶瞬間紅了，他兩只手緊緊握著晚吟的肩膀。
“你誤會蕭大哥了，他是為了就我。”晚吟說著，眼睛偷偷瞟向蕭瑾庭。
“你被他騙了，這都是他事先設計好的！”周游急促的呼吸加快了語氣，他拉起晚吟的手，“跟我走，我帶你回雍州。”
“我不走！”晚吟一把把手甩開，她望著一言不發的蕭瑾庭。
“蕭大哥沒有騙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聽到這話周游腦袋都要炸了。
“師兄，我求求你，不要傷害蕭大哥，也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好嗎？”
周游呆呆立在原地，半晌，抬起眼皮，那雙獨狼一般鋒利的眼睛像一把刺透黑夜的利刃，令蕭瑾庭不禁心頭一緊。
他從嘴角用力擠出一句：“好，那你也別插手我的事。”
就在電光火石間，晚吟覺得身旁有一陣風掠過，蕭瑾庭一驚，只見周游已將穆元朝摁在一旁的柱子上，手中的短刀直抵他的脖子。
晚吟和瑾庭欲上前阻攔，卻被周游喝止道：“都別過來，這是我和他的私事！”
他像一頭垂涎已久的餓狼，盯著眼前的獵物：“既然老天又給了我機會，那就在今天做個了結吧。”
穆元朝看著眼前這個紅了眼的瘋子，淡淡說道：“大婚當日前來行刺的人就是你吧。”
周游沒理會他，冰冷的尖刀一點點逼進他的脖子里。
“我識得你，你父親是不是前雍州刺史周令儀。”
聽到從他嘴里聽到這個名字，周游一下愣住了。
“我見過這把刀，因為，我也有一把一模一樣的，母親說，這是父王生前最好的朋友送給他的。”
“最好的朋友嗎？”周游冷笑，上半身貼緊他道，“果然，你們一家人說起謊來心都不會跳一下。”
穆元朝的脖子已經有血滲出來了，但他依舊面不改色：“你的父母死于大運五年臘月廿七，你父親是長安人，母親姓秦，閨名懷秀，我沒說錯吧。”
周游心里咯噔一下，然而就在這剎那之間，蕭瑾庭出手奪下架在穆元朝脖子上的刀。
“你若還不相信，待我拿一樣東西與你看。”
穆元朝轉身進了寢殿，不一會他拿出兩個大木匣，將一個給了周游，另一個遞給蕭瑾庭。
周游的手不自覺發抖，他打開木匣，只見里面端正地躺著兩個蓮位，上面寫的正是父母的名字。
他一個勁兒的搖頭，不相信眼前看到的這一幕。
“母親曾跟我講，周伯伯善飛火，曾研制出一種火雷幫助父王大破敵軍，所以那日我就猜想，扔火雷的刺客應該就是你吧。”
周游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中有不屑，有無奈，也有一絲凄慘。
“小時候聽父親說，他初入朝為官時，因為漢人的身份處處遭受排擠，彭城王是第一個替他說話，愿意與他結交的人，后來他們一起去了洛陽。彭城王帶兵征戰，我父親便作為副將隨他一起出征，這把短刀，就是他們打下陳倉后，父親請人打造的，一共兩把，一把自己留著，一把送給了彭城王。我小時候時常見父親拿著這把刀出神，他說看見這把刀就想起他們一同浴血疆場的那些時光，就好像故人還在身側。”周游說著，眼神有些迷離。
“后來，在那場儲君爭奪中，父親堅定的站在彭城王這邊，遭到了當時太子的記恨，他登基之后就把父親貶去了雍州。原本覺得，我們一家三口過著謫居無爭的日子也挺好，沒想到彭城王意外過世，父親上書陛下請求查明真相，這一舉動惹怒了他，他竟誣陷父親勾結戎狄，下令將我們滿門抄斬！”他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咬著牙吐出來的，指甲狠狠掐進肉里。
“我還記得，和父母分別的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我在院子里堆雪人，父親拿了一壺酒來，他說，‘游兒，你長大了，以后要像男子漢一樣保護好身邊的人，以前我不讓你喝這個是因為你還是小孩子，可今天不一樣，喝了它你就是大人了，來，我陪你一起喝掉它。’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只記得那東西下肚是鉆心的辣。忘記喝了多少，只記得迷迷糊糊中，父親把我放到一個竹蔞里，有個人把竹蔞背了起來，當時我的眼皮很重，透過小小的縫隙看著父親和母親的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在雪地里。當我再醒來時，就在師父的茅廬里了。”
空氣一片寂靜。蕭瑾庭與穆元朝都陷入沉默。
“師兄......”
周游突然上前揪住穆元朝的衣襟吼道：“你們姓穆的都是昏君！還有你那個父王，如果他當時肯聽我父親的，接下圣旨坐上那個皇位，后來的一切就不會這樣，我父母也不會慘死！”
蕭瑾庭費了好大力氣才硬是將他倆分開。
周游哼道：“如今看來，你還真是跟你父王一樣，懦弱又無能。”
“周游你夠了！”蕭瑾庭極力壓制住怒火。
“我說錯了嗎，一個連自己家人和朋友都保護不了的人，憑什么能護得了天下！他沒當皇帝是對的，就算當了也守不住！”
“對不起！”穆元朝低著頭。
周游他嗤笑道：“一句‘對不起’有什么用，就算你說千句萬句，也換不回他們的命。”
穆元朝用低沉而嚴肅的語氣說道：“你怎么罵我都行，但不可以說我的父王。”
周游站在原地，面無表情的盯著穆元朝，半天，冷笑了一聲，從蕭瑾庭手中抽回短刀插入鞘內，轉身朝大門走去。
蕭瑾庭走到穆元朝身旁，聽見他喃喃自語道：“父王不是這種人。”
另一旁，盧晚吟追上周游。
“師兄！”
周游停下腳步。
“我......”她原是有許多話想與師兄講，想問他這么多年過的怎么樣，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可千言萬語匯聚到此刻，她一時不知該從何講起。
“師妹，我就問你一句，你是真心實意想要嫁給蕭瑾庭嗎？”
“是......”
“那你也是真心喜歡他？”
“......是。”
周游深吸一口氣：“原本，我還想要幫你報仇，現在看來一切都只是我一廂情愿罷了。”
“師兄......”
“我明白了。”他語氣撂地，沒有一絲閃躲，“從小到大不論你做什么我都依著你，這一次，我也不攔著你。”
盧晚吟驚喜地看向他。
“但你要記住，將來不要后悔今日的決定。”
說罷，周游消失在黑暗中。
盧晚吟還沉浸在縹緲的喜悅中，沒發現身后的矮墻邊站著一個人。
鄭明彥把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一直以來，他能感覺到晚吟對蕭瑾庭的心思，也能感覺到，自己在她心中不過是一個可以一起玩的小屁孩而已。只是，他一直控制著自己竭力去回避這些感情。
可是，小屁孩終究有長大的一天。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青春終結在了今晚。
廊下。
“你說，周伯伯他當時是不是也對父王非常失望。”
“不會的。”蕭瑾庭抬頭看著月亮，臉上一如既往掛著淡淡的笑。
說來也怪，這平淡的微笑總能像春風般撫平穆元朝心中的波瀾。
“真的嗎？”
“當然，你想啊，如果他真對你父王失望，就不會在臨死前把那把短刀給周游了。”他轉頭看向穆元朝。“他之所以留下這把刀，就是希望他們的情誼能夠代代相傳下去。有人記得，就不會消失。”
兩個人肩并肩安靜地坐在秋風中。
蕭瑾庭想起剛剛穆元朝遞給自己的木匣，他拿起來，輕輕推開。
“你......”他沒想到，穆元朝在這種危急時刻，竟還想著把自己父母的蓮位收好帶過來。
“我想，他們對于你來說也是最重要的。”元朝的語氣溫和又具有穿透力。
“瑾庭，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令你失望的事，你會離開我嗎？”
“不會。”
“哈哈你怎么想都不想，也不問會是什么事嗎？”
“除非是你不需要我了，不然，我會和你并肩戰斗到最后一刻。”
就像現在這樣。